放下手机，互道晚安后的寂静，并未立刻带来睡意。
姜柚柠靠在椅背上，白日里纷乱的画面和刚才简短的文字交流，仍在脑海中盘旋。
像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也像是某种下意识的记录冲动，拿起了放在桌上的那台胶片相机。
相机沉甸甸的，带着金属的凉意。小心地将今天拍摄的胶卷取出，又从一个随身的小巧数码伴侣里导出备份的电子文件，连接上手机。
导入的过程需要一点时间，耐心地等待着，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屏幕上逐渐出现的缩略图。
澳岛明丽的色彩在小小的屏幕上展开：爬满玫瑰的墙壁，洒满阳光的石板路，慵懒的猫咪，精致的铁艺，喷泉溅起的水珠在夕阳下的金色光芒，还有……最后几张，是傍晚海边，暮色将天空和海面染成层次丰富的紫红与橙黄，辽阔而宁静。
姜柚柠一张张翻看着。这些照片里，有她今天试图寻找的宁静，也有无意中捕捉到的、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怅惘。
鬼使神差地，从中挑选了九张。
没有任何可能暴露具体位置或她个人状态的特写。只是一些干净的街景、建筑细节、光影交错，和最后那张磅礴而无声的海天暮色。
点开朋友圈那个久违的图标。上一条动态，还停留在四年前，离开羊城前夜，一张模糊的机场灯光，配文只有两个字：“启程。” 之后，便是长久的、彻底的静默。像一个刻意抹去痕迹的逃兵。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许久。
最终，选定了那九张照片，没有添加定位，配文也只打了简单的一个字：
「春。」
然后，点击，发送。
看着那个代表发送成功的小圈圈转完，她像完成了一件极其耗费心力的大事，整个人都松懈下来，甚至感到一阵虚脱。
四年了，她第一次向那个熟悉的、却已疏远的世界，主动发出了一点微弱的信号。
无关他人，更像是对自己当下状态的一种确认：看，我在这里，我看到了春天。
关掉手机，熄了灯，将自己埋进柔软的被褥中。
身体疲惫不堪，精神却有种奇异的亢奋后遗留的空茫。
窗外的霓虹光影透过未完全拉拢的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变幻的微弱光斑。闭上眼，试图清空大脑，沉入睡眠。
就在意识即将模糊的边缘，床头柜上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刺眼的光。
姜柚柠皱眉，挣扎着撑起一点身子，摸过手机。屏幕上闪烁的名字，让她瞬间清醒了大半——是自己在湾市的导师
导师从不会在这个时间因无关紧要的事打扰她。一丝不安掠过心头，她立刻接通。
“教授？” 她的声音还带着刚醒的微哑。
“柚柠” 导师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一如既往的平稳清晰，但仔细听，能分辨出一丝不同于往常的、近乎欣慰的轻松，“希望没有打扰你休息。”
“没有，我刚准备睡。出什么事了吗？” 姜柚柠坐直身体。
“没事，是好事。” 教授顿了顿，似乎组织了一下语言，“我刚收到评审委员会的最终确认邮件。所有数据复核完毕，完全站得住脚。之前那两个持保留意见的评委，也撤回了质疑。”
“真……真的？”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
“千真万确。” 教授的语气里带着难得的、明显的笑意，“你做得非常出色，远超我的预期。这不仅是你个人的重大成果，对我们整个团队接下来的方向也至关重要。”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脏泵向四肢百骸，紧绷了太久的弦骤然松弛带来的晕眩感，让她几乎握不住手机。
“谢谢您，教授……谢谢。” 她喃喃道，眼眶不受控制地发热。
“这是你应得的。” 教授的声音温和下来，“所以，我打电话来，除了告诉你这个好消息，也是正式通知你——你之前未透支的所有假期，连同这次项目成功的额外奖励，我建议，不，是要求你，在澳岛再多待两天，彻底放松，什么都不要想。机票改签的费用，课题组会承担。”
多待两天？
姜柚柠下意识地想拒绝，习惯性地认为应该立刻回去，投入下一步工作。
“柚柠” 教授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语气变得严肃而慈祥
“你已经完成了一个漂亮的马拉松段落，现在需要的是恢复和补给。感受你所在地方的阳光、空气和海风，这是命令，也是为了你接下来更长远的路。”
导师的话，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姜柚柠沉默了。她看向窗外隐约透进的、澳岛夜晚的光，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海浪舒缓的节奏
身体里积累的疲惫，在此刻好消息带来的松弛后，排山倒海般涌上。
是啊，她太累了。这四年，像一根绷到极致的弦。
“……好。” 她终于听见自己说，“我听您的，多留两天。”
“很好。” 教授满意了，“好好享受你的假期，你值得。保持联系。”
电话挂断。
房间重新陷入寂静，但这份寂静与之前截然不同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轻盈的、近乎飘浮的不真实感
姜柚柠靠在床头，望着天花板，久久没有动弹。嘴角，一点点地、无法控制地上扬，最终变成一个彻底放松的、带着泪意的笑容。
拿起手机，下意识地想要分享这份巨大的喜悦。手指滑过通讯录，掠过那个熟悉的头像，顿了顿，最终还是没有点开。
退回到朋友圈。
就在自己刚才发出那条「春」的动态下方，已经有了零星几个点赞和评论。大多是湾市的同学和实验室的伙伴，留言不外乎“照片好美！”“终于发动态了！”“玩得开心！”
而在那一排点赞的头像里，看到了熟悉的称呼——是许沫。
她点了赞。没有评论，只是一个安静的、不起眼的点赞。
这个发现，让姜柚柠的心跳漏了一拍，随即又涌起一股复杂的暖流
她看到了。看到了她这四年来第一条动态，看到了她镜头下的澳岛春天。
放下手机，重新躺好。这一次，疲惫和喜悦交织成柔软的网，将人轻轻包裹。
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是：多留两天……也好。
窗外的澳岛，夜色温柔，海风轻缓。
而在手机屏幕的另一端，刚刚点赞的人，正反复看着那九张照片，尤其是最后那张暮色深沉的海。
目光沉静，指尖在“春”那个字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许沫看到了姜柚柠试图展示的宁静，也似乎，窥见了一丝那宁静之下，更深邃的东西。
两天。
无声地重复了一下这个时间，眼底的光，微微闪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