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奥教授的乡间工作室在托斯卡纳的山丘上,开车从罗马过去要两个多小时。李萱坐在教授的老款菲亚特500里,看着窗外风景从城市建筑逐渐变成连绵的葡萄园和橄榄树林。
“到了。”安东尼奥教授在一个石砌农舍前停下车,“这栋房子有三百多年历史了,我的祖父把它改造成工作室。小心台阶,有点滑。”
李萱提着行李跟在他身后。农舍外表古朴,推开门却是别有洞天——挑高的天花板,巨大的落地窗,北向的天光均匀地洒满整个空间。最震撼的是墙上挂的画,从地板到天花板,层层叠叠,像是走进了时间的迷宫。
“这些都是...”李萱环顾四周,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
“有的是我画的,有的是收藏,有的是朋友寄放的作品。”安东尼奥教授脱下外套,“楼上给你准备了房间。放下行李,我先带你看最重要的东西。”
李萱跟着他穿过主工作室,来到一扇厚重的木门前。安东尼奥教授从怀里掏出一串古老的钥匙,试了三把才打开。
门内是个温度湿度恒定的储藏室。在柔和的灯光下,李萱看到了让她屏息的东西——不是一幅,而是一整个系列的中国古画,整齐地装裱在特制的画框中。
“这是...”她走近,看清画上的落款时,心脏猛地一跳。
画上的印章是“月华居士”。
“不可能。”李萱喃喃道,“月华是电影里的虚构人物...”
“是吗?”安东尼奥教授戴上白手套,小心地打开一幅画的玻璃罩,“看看这个。”
那是一幅绢本设色山水,典型的元代风格,但山石皴法里隐约可见西方透视的影子。更重要的是,题跋是双语——中文旁边有十四世纪意大利语的注释。
“我从祖父那里继承这些画时,也不知道作者是谁。”安东尼奥教授轻声说,“直到罗西把《丝路月光》的剧本给我看,我才意识到——这些画可能就是月华的作品。”
李萱凑近细看。画上描绘的是托斯卡纳的风景,但用了中国山水画的构图和笔法。远处的山峦用了披麻皴,近处的橄榄树却用了西方绘画的光影处理。这种融合不是生硬的拼接,而是自然的交融,仿佛画家已经在这两种传统中找到了自己的语言。
“如果这真是月华的作品...”李萱的手指悬在画上方,不敢触碰,“那她不仅是电影角色,她可能真实存在过?”
“艺术史上有太多被遗忘的女性艺术家。”安东尼奥教授叹了口气,“特别是跨国、跨文化的女性。她们的成就往往被归于男性导师或丈夫名下,或者干脆消失在历史记录之外。”
李萱忽然想起原着里的一个情节:苏灵儿在准备国际合拍片时,曾去欧洲某博物馆研究东方主义绘画,意外发现一幅署名模糊的画作,经过考证可能是早期中国女留学生的作品。那个情节在小说里只是一笔带过,但此刻却与现实惊人地重合。
“教授,这些画有做过碳十四检测吗?”她问。
“做过。”安东尼奥教授从文件夹里拿出检测报告,“绢布和颜料都符合十四世纪晚期。更神奇的是——”他指着其中一幅人物画,“你看这个女子的面部特征,有明显的蒙古人种和欧罗巴人种的混合特征。专家说她可能是欧亚混血。”
画中的女子穿着中式服装,但五官深邃,头发是深棕色微卷。她站在威尼斯运河边,背景是哥特式建筑,手里却拿着一支中国毛笔。
李萱感觉自己汗毛都竖起来了。这太像月华了——或者说,月华太像她了。
“罗西导演知道这些画吗?”她问。
“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安东尼奥教授说,“我想先让你看看。如果你是月华的扮演者,那么你对这些画的感受很重要。”
李萱在那幅人物画前站了很久。画中女子的眼神很特别——不是传统中国仕女的温顺,也不是西方肖像画的张扬,而是一种平静的审视。她在看世界,也在看自己,在两种文化之间寻找平衡点。
“我觉得...”李萱缓缓开口,“她并不痛苦。或者说不只有痛苦。这种‘之间’的状态,对她来说是一种自由。在中国,她是汉人官员的女儿,要守种种规矩;在意大利,她是异域来的画家,反而可以创造自己的规则。”
“说得好。”安东尼奥教授点头,“这也是我看这些画的感受。你看她的笔触,越来越自信,越来越自由。早期的画还有些拘谨,后期的已经完全自成一派。”
他指着最后几幅作品。那是纯粹的抽象,用中国水墨表现光影流动,既像山水又像海浪,既像云烟又像星云。
“这种画法,在当时绝对是超前的。”安东尼奥教授说,“可惜,如果她真是月华,这些画作没有进入主流艺术史记载。”
李萱突然想到一个问题:“教授,这些画是怎么到您祖父手里的?”
“这也是个谜。”安东尼奥教授带她回到主工作室,从书架上抽出一本泛黄的日记,“我祖父的日记里提到,他在威尼斯一个古董店买了这批画,店主人说是从某个修道院的阁楼里清理出来的。卖画的老修女说,这些是一个‘东方女士’捐赠给修道院的,她晚年在那里隐居。”
“修道院的名字呢?”
“日记里只写了‘圣凯瑟琳’,但威尼斯叫圣凯瑟琳的修道院有好几座。”安东尼奥教授苦笑,“我年轻时试着找过,但二战期间很多档案都损毁了。”
李萱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原着里,苏灵儿确实通过研究历史档案,为角色找到了更多背景资料。但她现在拥有的信息,可能比原着里的苏灵儿更多——这些真实的画作,这个可能的真实人物。
“教授,我能拍些照片吗?”她问,“不公开,只是作为角色研究的参考。”
“可以,但不要用闪光灯。”安东尼奥教授说,“而且我有个条件——你要用传统方法临摹这些画。不是复制,是理解。用月华可能用过的工具和技法,去感受她每一笔的意图。”
这正是李萱想要的。
接下来的日子,她开始了沉浸式的绘画训练。每天早晨六点起床,先磨墨半小时——安东尼奥教授说,磨墨的过程是让心静下来的仪式。然后用古法制作的宣纸和绢布练习,笔是教授收藏的明代狼毫,颜料是矿物和植物手工研磨的。
第一天,李萱画废了二十张纸。不是墨太浓就是太淡,不是线条太僵就是太软。
“放松手腕。”安东尼奥教授站在她身后,“不是用手画,是用气画。中国画讲究气韵生动,你要让气息通过手臂传到笔尖。”
李萱尝试调整呼吸,想象气息如流水般从丹田升起,经过手臂,注入笔杆。奇妙的是,当她把注意力放在呼吸上时,手的控制反而更自如了。
第三天,她终于完成了一幅像样的竹石图。安东尼奥教授点点头:“有形了,但还没有神。继续。”
晚上,李萱会给戴言打视频电话,展示当天的作品。戴言在哈尔滨拍谍战剧,零下二十度的天气,他裹着军大衣,脸冻得通红。
“今天拍跳冰河的戏,差点没上来。”戴言对着镜头哈白气,“你这画越来越好了啊。”
“离月华的水平还差得远。”李萱揉着酸痛的手腕,“但至少能看出是竹子了。”
“别太拼。”戴言担心地说,“你眼睛都是红血丝。”
“我有个想法。”李萱压低声音,“我可能发现了真实的历史人物,原型就是月华。”
她把画作的事告诉戴言。视频那头,戴言的表情从惊讶到严肃:“你确定要深入调查吗?如果是真的,可能会改变整个电影的基调。”
“我知道。”李萱说,“但我觉得月华应该被看见——不仅是电影角色,还有可能真实存在过的她。”
“那你小心点。”戴言说,“历史研究有时候会挖出意想不到的东西。需要我帮忙的话,我在北京认识几个艺术史学者。”
“暂时不用,我先跟教授把画研究透。”
挂了电话,李萱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整理资料。她把画的细节拍照记录,建立文件夹,标注可能的历史线索。凌晨两点,她还在比对画中建筑的风格,试图确定具体的威尼斯位置。
突然,一封新邮件提醒弹出。是艾洛伊丝从威尼斯发来的。
标题:索尼娅的日记
萱,
我在威尼斯的档案馆找到有趣的东西——一个十四世纪商人家族的账簿,里面有提到“东方女画家”的佣金记录。更神奇的是,我在旧书店淘到一本私人日记的手抄本,作者叫索尼娅·康塔里尼(和我角色同姓!),里面详细记录了她和一个中国女画家的友谊。
我请人翻译了几页,附件发给你。这简直像是为我们电影写的剧本!
pS:威尼斯在下雨,冷死了。想念罗马的阳光。
艾洛伊丝
李萱连忙下载附件。手抄本扫描件很模糊,但翻译文字清晰可见:
“1348年,春。父亲带回一位东方女士,名叫月华。她为我们绘制家族肖像,技艺非凡。我从未见过女子有如此才华...”
“今日与月华同游运河。她说威尼斯的天空像她故乡的某种瓷器颜色。我教她意大利语,她教我中国诗。我们约定,要用彼此的母语写一首关于友谊的诗...”
“月华今日哭泣。她说收到家书,父亲病重。她想回去,但海路遥远,归期难料。我握住她的手,不知如何安慰。我们都困在自己的命运里...”
李萱读着这些文字,眼眶发热。这太真实了,不像是虚构的。她立刻回复邮件:
“艾洛伊丝,这发现太重要了!我这边也有惊人发现——安东尼奥教授收藏的画作,很可能就是月华的真迹。我们需要告诉罗西导演。”
“另外,日记里提到的诗,能找到全文吗?也许对理解角色关系有帮助。”
发完邮件,李萱睡不着了。她走到储藏室,再次站在那些画前。这次她注意到一个之前忽略的细节——其中一幅山水画的角落,有一行极小的题字,不是中文也不是意大利语,而是一种她没见过的文字。
她用手机拍下放大,忽然想起陈老师提到过,元代有些文人会用八思巴文(蒙古文字)题跋。难道这是...
第二天早餐时,她把发现告诉安东尼奥教授。
“八思巴文?”教授戴上眼镜仔细看照片,“有可能。我祖父也怀疑过,但找不到懂这种文字的专家。现在全世界能读八思巴文的人,一只手数得过来。”
“我知道北京有人研究这个。”李萱想起戴言的话,“我让朋友联系一下。”
她给戴言发了信息。两小时后,戴言回复:“联系上了,中央民族大学的巴特尔教授,蒙古文专家。我把照片发给他了,他答应帮忙看看。”
等待回复的时间里,李萱继续临摹画作。今天她尝试的是那幅人物自画像。画中女子正在画画,侧脸对着观者,眼神专注。李萱发现一个微妙之处——女子握笔的手势,不是标准的中式执笔法,而是介于中式与西式之间,像是自己摸索出的独特方式。
她也试着用这种手势画画,发现确实很顺手,既有中锋用笔的力道,又有侧锋取势的灵活。
“你在模仿她的笔法。”安东尼奥教授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
“嗯,我觉得这样更能理解她。”李萱没有停笔,“她不是完全遵循传统的人,否则不会远渡重洋来到意大利。她一定有自己的创新。”
“说得好。”教授拿起另一支笔,在旁边纸上示范,“你看,如果你这样转腕,可以同时控制干湿浓淡。这可能是她在绢布上画西方油彩效果时发明的方法。”
两人讨论得正投入,李萱的手机响了。是戴言的视频通话。
“萱,巴特尔教授回复了。”戴言的表情很兴奋,“那行字确实是八思巴文,写的是:‘为索尼娅作于威尼斯,愿友谊长存如亚得里亚海。’”
李萱倒吸一口气。和艾洛伊丝发现的日记对上了。
“还有,”戴言继续说,“教授说这种个人题跋用八思巴文非常罕见,通常只用于官方文书。他怀疑作者有蒙古贵族背景,或者与蒙古宫廷关系密切。”
月华的父亲在元朝为官...李萱脑子里各种线索开始串联。
她谢过戴言,立刻给罗西导演打电话。电话接通后,她一口气把发现都说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就在李萱以为信号断了时,罗西导演开口,声音有些颤抖:“李,你确定吗?这些证据...”
“画作的碳十四检测报告,威尼斯的日记手稿,现在的八思巴文题跋...”李萱深吸一口气,“导演,我觉得我们不是在创作一个虚构人物,是在还原一个被遗忘的历史人物。”
“这...”罗西导演顿了顿,“这会改变整个电影的定位。从历史剧情片变成...历史发现片。我们需要重新评估。”
“但这不是更珍贵吗?”李萱急切地说,“月华可能真实存在过,她的画作可能幸存下来,她的故事可能被重新讲述——这不正是艺术的力量吗?让被埋没的重新被看见。”
又是一阵沉默。
“我需要和制片方讨论。”罗西导演最终说,“但李萱,无论结果如何,我要感谢你。你为这个角色投入的,已经超出了一个演员的本分。”
“因为我开始觉得,我不是在扮演月华,我是在为她发声。”李萱轻声说。
挂了电话,李萱回到画室。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照在那些古画上,仿佛给画中人物镀上了一层金边。她仿佛看见月华坐在画桌前,用那双跨越文化的手,一笔一笔描绘自己的世界。
那个晚上,李萱做了一个梦。梦里她不是自己,而是月华。站在威尼斯的小窗前,看着运河上的贡多拉,手里拿着家乡带来的毛笔,却画着异国的天空。孤独,但不绝望。因为画笔在手,世界就在笔下。
醒来时,泪水湿了枕头。她打开台灯,在笔记本上写下:
“也许每个时代都有这样的女子——在边界处生活,在缝隙中创造。她们的故事被遗忘,但她们的作品会留下。而我们这些后来者,有幸拾起那些碎片,拼凑出她们的模样。”
“表演不只是演,是传承,是致敬,是让那些寂静的声音重新被听见。”
窗外,托斯卡纳的晨雾正在散去,远山露出轮廓。新的一天开始了,而一段被尘封的历史,也正缓缓揭开面纱。
李萱知道,接下来的路不会容易。电影可能面临重大调整,她的表演也需要重新定位。但她不害怕。
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有月华的作品在前方指引,有安东尼奥教授的指导,有艾洛伊丝的并肩,有戴言的支持。
更重要的是,她有一个信念:有些故事,注定要被讲出来。
无论要跨越多远的时空,无论要面对多少质疑。
她铺开宣纸,磨墨,提笔。
这一次,她不只是临摹。
她是在对话。
和三百年前那个勇敢的女子对话,隔着时空,用笔墨。
而这场对话,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