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派来的人铩羽而归,浣衣局重归表面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愈发令人窒息的暗流。苏棠知道,自己已然成了某些人眼中必须拔除的钉子。皇后的试探虽被曹档头挡回,但绝不会就此罢休。
她不能再被动地待在浣衣局,等待下一次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危机。与裴琰那脆弱的同盟需要巩固,而巩固的前提,是她必须展现出足够的价值,而非仅仅是一个需要保护的“软肋”。
那枚来自内府监椅披的蜘蛛铁符,像一块烧红的炭,藏在她怀中,提醒着她潜藏的危险与机遇。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哑婆在帮她晾晒衣物时,极快地将一个揉成团的纸条塞入她手中。苏棠不动声色地收起,待到无人处展开,上面只有两个字:
「藏书阁。」
藏书阁?宫中收藏典籍之处,位于文华殿后身,虽非机要重地,却也非寻常宫人可随意进出。裴琰让她去那里做什么?
她没有多问,只是默默记下。她知道,这是裴琰给她的第一个“任务”,或许也是一次考验。
机会来得很快。内府监一批陈旧书册需要送去藏书阁归类整理,因活计繁琐且无油水可捞,管事嬷嬷便随意指了几个看起来还算老实的浣衣宫女前去帮忙,苏棠赫然在列。
再次踏入宫廷相对“体面”的区域,苏棠心境已大不相同。她低着头,抱着沉重的书箱,跟在队伍末尾,目光却敏锐地观察着四周。文华殿一带明显比浣衣局肃静许多,往来宫人步履沉稳,神色间带着一种属于“文化人”的矜持。
藏书阁内书架林立,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旧纸张特有的味道。负责管理藏书阁的是几位年老昏聩、几乎不管事的老太监,将活计分派下去后,便各自躲懒打盹去了。
苏棠被分派到一处偏僻的、堆放杂类志异书册的区域。她一边机械地将书籍分类上架,一边留意着哑婆纸条上可能暗示的线索。
直到她搬动一个垫在书架腿下、看起来毫不起眼的破旧木匣时,指尖触碰到匣底一处异常的凹凸。她心中一动,假意失手将几本书册散落在地,趁弯腰拾取的间隙,迅速检查了那个木匣。
匣底被人用利器刻了一个极其隐蔽的、与她怀中那枚蜘蛛铁符腹部纹路几乎一致的图案!
找到了!
她强压住心中的激动,不动声色地将木匣恢复原状。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注意,她迅速从怀中取出那枚铁符,将其小心翼翼地嵌入那凹凸的刻痕之中。
严丝合缝!
就在铁符嵌入的瞬间,她身旁一个看似与墙壁融为一体的书架,竟无声地向内滑开半尺,露出后面一个狭窄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密道!
苏棠的心脏狂跳起来!她没有任何犹豫,立刻侧身挤入缝隙。身后书架缓缓滑回原处,将光亮与外界隔绝。
密道内一片漆黑,空气流通,带着一股尘土和岩石的味道。她摸索着前行,脚下是粗糙的石阶,一路向下。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亮。
她小心翼翼靠近,发现光亮的来源是一间小小的石室。石室中央摆着一张石桌,桌上放着一盏长明灯,以及……一个熟悉的紫檀木长盒!
正是之前被皇后搜走、又被曹档头拿回的那个装有《墨梅图》的盒子!
裴琰将盒子放在了这里?他是什么意思?
苏棠走上前,打开盒盖。画轴依旧静静躺在里面。她拿起画轴,展开。
《墨梅图》依旧,寒江,孤舟,蓑笠翁。但在那蓑笠翁垂钓的鱼线下方,靠近水面的位置,不知何时,多了一行极其细小、几乎与水墨融为一体的字迹!
若非她看得仔细,绝对无法发现!
那行字是:
「蛛迹在南,心火在北。」
蛛迹在南,心火在北?
苏棠凝神思索。“蛛迹”显然指的是“毒蛛”铁符的线索。“在南”?是指南边?皇宫的南边是……等等,内府监的位置,似乎在皇宫的东南方向!而那把来自内府监椅披的蜘蛛铁符,正是“蛛迹”!
那“心火在北”呢?“心火”是指“赤焰丹”?还是指……下毒之人的核心势力?北方……皇宫北面是……乾清宫、坤宁宫(皇后居所)、以及……太后所在的慈宁宫!
一个大胆的猜测浮上苏棠心头——难道下毒“梦魂引”、掌控“毒蛛”网络的幕后黑手,其核心势力,竟然隐藏在皇宫北面,那位看似与世无争、凤体欠安的太后,或者……沉寂已久的皇后宫中?!
这个猜测让她不寒而栗!若真如此,那这阴谋的深度与广度,简直骇人听闻!
她再次看向那行小字,目光最终落在“心火”二字上。赤焰丹,赤焰……是否也暗指“心火”?裴琰借这幅画告诉她,“赤焰丹”与北面的阴谋直接相关?
她将画轴小心卷好,放回盒中。这个发现太过惊人,她必须尽快告知裴琰。
就在她准备离开时,目光无意中扫过石桌一角,那里放着一本看起来与其他旧书无异的册子。鬼使神差地,她拿起那本册子,随手翻开。
里面记录的,竟然是……一些关于江南风物、诗词歌赋的随笔,字迹清雅隽永,带着一种久违的书卷气。而在册子的最后几页,夹着一片早已干枯、色泽却依旧鲜艳的……茉莉花瓣。
茉莉……又是茉莉。
苏棠的心猛地一跳!她想起之前种种与茉莉相关的线索——萧令容的茉莉头油,紫砂壶底的茉莉花瓣……难道这茉莉,也与这庞大的阴谋有关?与裴琰有关?
她合上册子,将其放回原处。这里的每一个发现,都像一块拼图,让她窥见的图像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令人心惊。
她不再停留,沿着原路返回密道,小心地推开书架,重新回到藏书阁。将一切恢复原状后,她抱着几本无关紧要的书册,混入了忙碌的人群中。
傍晚回到浣衣局,她立刻通过哑婆,传递出了“蛛迹在南,心火在北”的信息。
她不知道裴琰会作何反应,但她知道,自己这步棋,已经落下。
接下来的几日,宫中看似风平浪静,但苏棠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紧张气氛正在弥漫。巡逻的侍卫似乎增加了,各宫之间的走动也变得谨慎起来。
这天夜里,她睡得正沉,忽然被一阵极其轻微的叩窗声惊醒。是哑婆!
她悄悄起身,来到窗边。哑婆没有进来,只是隔着窗缝,极快地低语了一句:
「三日后,西苑马场。」
说完,身影便消失在夜色中。
西苑马场?那是皇室子弟练习骑射之处,平日里有重兵把守,闲杂人等不得靠近。裴琰约在那里见面?他想做什么?
苏棠心中疑虑重重,但知道这必然是重要安排。
三日后,恰逢宫中一批淘汰下来的老弱马匹需要送往西苑马场统一处理,浣衣局需派几人前去清洗马厩、整理鞍辔。这活计又脏又累,且西苑偏远,无人愿去。苏棠主动请缨,管事嬷嬷乐得清静,立刻准了。
西苑马场位于宫城西北角,占地广阔,秋风萧瑟,带着草料与牲畜的气息。苏棠与其他几名浣衣宫女被领到一处偏僻的马厩,开始埋头干活。
直到日头偏西,活计将近完成,领队的太监吩咐她们在原地等候,自己前去交割文书。
就在其他宫女累得东倒西歪、靠在草料堆上打盹时,一名穿着普通侍卫服饰、低着头的人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马厩门口。
尽管他刻意掩饰,但那挺拔的身形和周身无法完全收敛的冰冷气息,让苏棠一眼就认了出来——是裴琰!
他竟然亲自来了!还扮成了侍卫!
裴琰的目光扫过马厩内的众人,最后落在苏棠身上,微微颔首,随即转身走向马厩后方一片稀疏的树林。
苏棠会意,对身旁一名相熟的宫女低语了一句“去去就回”,便快步跟了上去。
树林深处,裴琰负手而立,背对着她。夕阳的余晖穿过光秃的枝桠,在他玄色的侍卫服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你传来的消息,杂家收到了。”他没有回头,声音低沉。
“提督如何看?”苏棠走到他身后不远处停下。
“‘蛛迹在南’指向内府监,杂家已有察觉。”裴琰缓缓道,“但‘心火在北’……慈宁宫,坤宁宫……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
“臣妾不知具体,但知其凶险。”苏棠如实回答。
裴琰转过身,看向她。他脸上带着易容的痕迹,显得平凡了许多,但那双凤眸中的锐利与深沉,却无法掩盖。
“凶险?”他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这不过是冰山一角。你可知,‘梦魂引’的配方中,有一味主药,只生长于南疆瘴疠之地,且……需以皇室至亲之血为引,方能激发其阴毒之性?”
皇室至亲之血为引?!
苏棠倒吸一口凉气!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下毒者,不仅要谋害皇子,其本身……很可能就流淌着皇室的血脉!或者是能轻易接触到皇室至亲之人!
太后?皇后?还是……某位位高权重的亲王、长公主?
这阴谋,已然触及了皇权的核心!
“所以……”苏棠的声音有些发颤,“下毒者的目标,恐怕不仅仅是搅动风云,而是……那个位置?”
裴琰没有直接回答,但那沉默已然是一种默认。
“杂家让你来此,是要你去做一件事。”裴琰目光锐利地看着她,“三日后,太后于慈宁宫设‘赏菊宴’,遍请宗室女眷。皇后‘病体初愈’,亦会列席。”
苏棠心领神会:“提督是想让臣妾……趁机潜入慈宁宫?”
“不是潜入。”裴琰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看似是普通茉莉花形状的银簪,递给她,“以永嘉郡主侍女的身份,正大光明地进去。”
苏棠接过银簪,发现簪头那朵茉莉花的花心,极其细微地,刻着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影”字。是萧令容的影卫信物!
“郡主她……”
“她自有安排。”裴琰打断她,“你只需记住,你的任务,是找到慈宁宫中,可能存在的‘梦魂引’原料,或者……与‘毒蛛’相关的痕迹。尤其是太后近身之物。”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警告:“记住,无论发现什么,保全自身为要。若有危险,立刻撤离。哑婆会在外接应。”
苏棠握紧了那枚茉莉银簪,感受着其上的冰凉与沉重。她知道,这将是她踏入这盘棋局以来,最危险的一步。慈宁宫,太后居所,龙潭虎穴。
但她没有犹豫。
“臣妾,定不辱命。”
裴琰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句:
“小心。”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渐浓的树林深处。
苏棠站在原地,看着手中那枚茉莉银簪,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落在其上,折射出一点冷冽的光芒。
棋局已动,落子无悔。
而她,即将踏入风暴的最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