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三,秦淮河上,一年一度的荷花宴如期而至。
暮色四合,华灯初上。无数精致的画舫停泊在秦淮河最宽阔平静的河段,首尾相连,以宽阔坚实的跳板相接,形成了一座漂浮在水上的华丽宫殿。丝竹管弦之声袅袅传来,混合着酒香、荷香与各色脂粉香气,在温润的夜风中弥漫。
最大的主舫高达三层,张灯结彩,灯火通明,舫身雕刻着繁复的吉祥图案,彰显着主办者的财力和品味。
萧执与沈清弦的马车抵达码头时,早有身着统一服饰的仆役上前引路。萧执今日一身玄色暗纹锦袍,腰束玉带,面容冷峻,气度逼人。沈清弦则选择了一套月白云纹的罗裙,外罩一件浅碧色薄纱披帛,发髻简单绾起,只簪了一支羊脂白玉兰花簪并几朵细小的珍珠头花,清雅出尘,与周遭珠光宝气的氛围形成了微妙的对比,反而更显突出。
她手中持着一柄泥金芍药团扇,偶尔轻摇,姿态娴雅。那盒引起风波的“冰肌雪容膏”自然没有带来,但效果已经达到——昨日,丰泰盐行李茂才府上,便派人将荷花宴的请柬,恭恭敬敬地送到了别院。
登上前来接引的小舟,驶向那灯火辉煌的主舫。沈清弦能感觉到无数或明或暗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带着审视、好奇,或许还有不易察觉的轻蔑——两个京城来的生面孔,靠着“奇珍”才得以登堂入室。
萧执的手臂沉稳地托着她的肘部,扶她踏上主舫的甲板。他的掌心温热,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安爷,安夫人到——”司仪拉长了声音通报。为了不暴露身份,他们用了化名,取自“安王府”。
舫内早已宾客云集。男的或锦衣华服,或文士长衫;女的则皆是珠围翠绕,环佩叮当。正中的主位上,坐着几位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正是此次宴会的主要发起人——锦华绸缎庄的东家苏万程,丰泰盐行的东家李茂才,以及另外两位大茶商和钱庄老板。
李茂才约莫四十多岁,面皮白净,身材微胖,一双眼睛透着商人的精明。他身旁坐着一位容貌娇艳、衣着华丽的年轻妇人,正是那日银楼偶遇的王氏。此刻,王氏的目光正紧紧黏在沈清弦身上,带着几分急切和探究。
苏万程作为东道主,起身相迎,态度客气而疏离:“安爷,安夫人,久仰,二位能拨冗前来,真是蓬荜生辉。”他目光在萧执身上停留片刻,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显然看出了萧执绝非普通商贾。
“苏东家客气。”萧执微微颔首,声音平淡,自带威仪。
沈清弦亦含笑回礼,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全场,将众人的神态尽收眼底。她能感觉到,在场许多人对他们只是表面客气,内里并未真正将他们放在与自身平等的位置上。这也正常,商界最重资历与人脉,他们初来乍到,仅凭一盒面膏,确实难以服众。
引荐入座,位置安排在中段,不算核心,但也并非末流。丝竹再起,舞姬翩跹,侍女们端着美酒佳肴穿梭其间,宴会似乎一片和乐融融。
酒过三巡,气氛渐酣。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生意经。一位姓赵的茶商抚着胡须,略带炫耀地说道:“……今年新到的明前龙井,可是抢手得很,苏杭那边的老主顾,早就预定一空了。”
另一位钱庄老板接口:“如今这世道,还是实业稳妥。放贷虽利厚,风险也大,比不得诸位有实在的货物在手。”
李茂才笑着抿了口酒:“赵老板的茶,孙老板的钱,都是硬通货。不像我们做盐引的,看着风光,上下打点,也是辛苦钱。”他话锋一转,目光似无意地飘向沈清弦这边,“听闻安夫人来自京城?不知京城近来时兴什么新鲜玩意?也好让我们这江南之地,开开眼界。”
这话听着客气,实则带着几分试探与刁难。若沈清弦说不出什么,或者拿出的东西不够“新鲜”,便坐实了他们是靠“偏门”混进来的,难免被轻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过来。王氏更是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沈清弦。
萧执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眸色转冷,正要开口,沈清弦却轻轻在桌下按了按他的手背。
她抬起眼,唇边噙着一抹从容浅笑,声音清越,不大不小,却足以让附近几桌都听清:“京城风尚,变化最快,无非是衣、食、用、玩四字。不过,妾身离京前,倒确实有一两样小东西,颇受京中女眷青睐。”
她顿了顿,成功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才不紧不慢地继续说道:“一是玉颜斋新出的‘桃花露’,以特殊冷凝之法,取初开桃花之精魂,佐以珍珠粉与几味养颜药材,色泽粉嫩,香气清幽,用于敷面,可润泽肌肤,淡化纹路,尤其适合夏日。”
她并未直接拿出实物,但“玉颜斋”、“冷凝之法”、“桃花精魂”这些词汇,已足够勾起在座女眷的兴趣。几位夫人小姐已经交头接耳,目露好奇。
“其二,”沈清弦目光转向舫外摇曳的荷花,“便是五味斋的‘荷香酱’。取当季新鲜莲瓣、嫩藕,辅以特制豆酱与数种香料,经古法秘制而成。佐粥、拌面、蘸食清蒸鱼鲜,别有一番风味,清甜解腻,最是应这荷花宴的景。”
她没有夸夸其谈,而是将产品的特色、用法、与当下场景的联系娓娓道来,既展示了见识,又不显得炫耀,分寸拿捏得极好。
苏万程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他原以为这女子只是凭姿色或些奇巧之物依附夫君,没想到谈吐见识如此不凡。李茂才也收起了几分轻视,若有所思。
“哦?这荷香酱倒是应景。”苏万程笑道,“不知安夫人可曾带来?也好让我等品尝一番,看看是否名副其实。”
这又是一道考题。
沈清弦微微一笑,侧头对扮作丫鬟随侍在侧的青黛低声吩咐了一句。青黛领命,悄然退下。
不多时,青黛便端着一个精致的白瓷小碟回来,碟中盛着少许棕红油亮、其中点缀着些许淡粉花瓣的酱料,旁边配着几块小巧的白玉方糕。
“出门仓促,只带了些许样品,请诸位品尝指教。”沈清弦示意青黛将碟子呈上。
酱碟首先被送到了主位的苏万程等人面前。那独特的复合香气已然散开,带着豆酱的醇厚与莲荷的清新。
苏万程用银箸蘸取少许,放入口中细品,眉头先是微蹙,随即舒展开,眼中露出惊艳之色:“咸鲜适中,回甘清雅,确有荷香,妙!果然妙!”
李茂才等人也纷纷尝试,皆是点头称赞。这酱料的味道,确实独特而美味,远超他们日常所食的普通酱料。
侍女又将酱碟传给其他感兴趣的宾客品尝,赞誉之声渐渐多了起来。
“安夫人果然见识不凡,此酱风味独特,在京中想必极受欢迎吧?”一位刚才没怎么说话的绸缎商问道,语气里多了几分认真。
沈清弦谦逊道:“承蒙京城各位夫人老爷不弃,尚有些许薄名。其实,饮食之道,因地制宜最重要。这荷香酱在江南水乡,或许能激发出更多不同的吃法。”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向了合作的可能性,却又点到即止,并不急切。
王氏见风头都被沈清弦抢去,心中有些不甘,忍不住插话道:“安夫人,那日所说的‘冰肌雪玉膏’……”
沈清弦看向她,笑容不变,语气却带了几分恰到好处的疏离:“李夫人,那物制作极为不易,材料难寻,妾身手中也仅余一盒自用,实在不便示人。”她轻轻摇动团扇,“况且,容颜保养,内外兼修方是正道。就如这荷花,若无清水滋养、淤泥培育,又如何能绽放得如此洁净高雅?”
她这话既拒绝了王氏,又暗含机锋,抬高了自身姿态,让人不敢再轻易将她视为可随意索求物件的人。
王氏被噎了一下,脸色微红,却又无法反驳。
萧执在一旁,看着沈清弦游刃有余、谈笑自若地将一场可能的刁难化解于无形,反而借此展示了实力,赢得了部分尊重,他冷峻的眉眼不由柔和下来,眼底深处蕴藏着骄傲与欣赏。他的清弦,无论在何处,都是最耀眼的存在。
就在这时,舫外传来一阵不小的骚动,似乎有新的重要人物到场。司仪的声音带着一丝异样的高昂:
“靖王府长史,魏谦魏大人到——!”
舫内瞬间安静了一瞬。
沈清弦与萧执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听风阁的情报无误,靖王的人,果然出现了。
只见一位身着藏蓝色杭绸直缀、面容清癯、眼神锐利的中年男子,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缓步走入舫内。他目光如电,扫过全场,在经过萧执和沈清弦这一桌时,微微停顿了半秒,嘴角似乎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意味深长的弧度。
魏谦的到来,仿佛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原本围绕着沈清弦的话题自然转移,苏万程、李茂才等人纷纷起身相迎,态度恭敬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
宴会的气氛,似乎从方才的和乐融融,悄然变得有些微妙和紧绷起来。
沈清弦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掩去眸中的思量。她知道,真正的考验,或许才刚刚开始。体内那洼灵蕴露,似乎也感应到了这无形的暗流,静静流转,蓄势待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