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晚宁指间拈着那半块碎玉,眼底的冰霜之下,是暗涌的滔天巨浪。
这火焰纹,烧灼的不仅是太子的野心,还有她前世今生的血仇。
玉屑从她掌心簌簌落下,带着一种决绝的冷意。
“棺材或是解药,看来有人已经替我们选了开场。”
君墨寒自屏风后踱出,玄色蟒袍在烛光下流动着幽暗的光泽,衬得他面容俊朗如刻,眉宇间却凝着化不开的肃杀之气。
他没有去看那碎玉,而是伸手,温热的大掌覆上她微凉的指尖,一股沉稳的力量悄然传递。
“但晚宁,你的手,不该只沾染这些脏血。”
李晚宁抬眸,对上他深邃的眼。
那里面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霸道的认可与并肩而立的笃定。
“王爷觉得,我该沾什么?”
她声音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
君墨寒指尖在她掌心极轻地一划,带起一丝微痒,语气却斩钉截铁:“沾点墨,执掌文脉;或者……播点种,静待燎原。”
三日后,一场看似与朝堂腥风血雨毫无关联的风波,却在京城这潭死水里投下了一颗巨石。
镇北王妃要开设女学的告示,赫然贴在了王府气派的侧门旁。
白纸黑字,言明招收十至十六岁女子,不论出身门第,只考较天资悟性。
所授竟不止寻常的诗文书画,更有实用的算学、医药,甚至还有部分浅显的工造之术!
一时间,京都哗然。
高门贵妇们的茶会笑谈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讥诮:“这位王妃,怕是仗着王爷一时宠爱,不知天高地厚了!”
“女子无才便是德,学那些奇技淫巧,不成体统!”
“怕是王府内宅待腻了,出来寻些乐子,丢的可是镇北王的脸面!”
寒门小户则多是观望迟疑,既觉机会难得,又惧人言可畏,更担心触怒权贵。
最先坐不住的,果然是损失了库房、正肉疼得寝食难安的李侍郎继室王氏。
她自觉占了“长辈”和“规矩”的理,立刻纠集了几个平日交好、同样长舌的官家夫人,声势浩大地直奔王府“劝谏”而来。
“王妃娘娘!您可要三思啊!”
王氏一进花厅,未等通传,便捏着帕子,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声音拔得老高,“您身份何等尊贵,正该在王府静享清福,相夫教子,何必自贬身份。”
“行这等惊世骇俗之事?女子当以贞静贤淑为本,这般抛头露面,设立女学,教授些不明不白的东西,岂不惹人笑话?”
“若是连累了王爷的清誉,那可如何是好!”
她身后几位夫人也跟着连连附和,言语间满是看似关切实则逼迫的意味。
李晚宁正垂眸细细核对着赵莽刚送来的女学选址图册,闻言,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只淡淡对侍立一旁的玉箥道:“玉箥,记下。李侍郎夫人王氏,于王府内喧哗失仪,诽谤亲王,妄议王妃决策。按我朝律例,该当何罪?”
玉箥如今底气十足,下巴微扬,声音清脆利落,响彻整个花厅:“回王妃!轻则掌嘴二十,罚银百两;重则徒半年,以儆效尤!”
王氏脸上那故作姿态的悲痛瞬间僵住,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
她身后的长舌妇们也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母鸡,瞬间噤若寒蝉。
李晚宁这才缓缓搁下手中的朱笔,目光平静如水,逐一扫过面前这些面色惨白的妇人。
“本宫开设女学,一不动用朝廷分毫俸禄,二不增加百姓一丝税赋,所用一切,皆为本宫嫁妆私产。”
“教导女子明事理、知进退、习技艺以傍身自立,何错之有?”
“至于王爷的清誉……”
她唇角微扬,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风华绝代的脸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王爷早有明言,他的脸面,是北境数十万铁骑一刀一枪拼杀出来的,不劳各位夫人在此费心揣度。”
“今日之言,本宫姑且念在初犯,不予追究。若再有无端诋毁、阻挠学务者,休怪本宫依律办事,届时,莫怪王府律法无情!”
几句话,字字如刀。
堵得王氏等人面红耳赤,冷汗涔涔,再不敢多言半句。
灰头土脸地匆匆告退,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王府。
消息传到校场,君墨寒正挽弓搭。
听闻王妃应对,唇角几不可察地一勾,臂膀稳如磐石,一箭离弦,“嗖”地一声正中百步外靶心,箭簇没入红心,尾羽微颤。
“去告诉王妃,她想做什么,尽管放手去做。本王的王府,不养闲人,更不养蠢人。若有那不长眼的东西敢去捣乱,让赵莽直接丢出去便是。”
有了君墨寒这般毫不掩饰的纵容与支持,李晚宁动作愈发雷厉风行。
她亲自出面,延请了几位因家族变故家道中落、却满腹经纶、心怀傲骨的老翰林女眷,以厚礼诚心聘为女师。
又将王府名下的一处景致清幽、屋舍宽敞的闲置别院精心改建为学舍,窗明几净,书案器具一应俱全。
然而,尽管条件优厚,初始前来报名的女子依旧寥寥无几。
根深蒂固的观念和世俗的压力,并非一纸告示就能轻易打破。
这一日,李晚宁只带了玉箥,身着寻常布衣,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来到了西市最鱼龙混杂的街巷。
在一处低矮破败的民居前,她停下了脚步。
屋内传出阵阵压抑不住的剧烈咳嗽声,一个面容愁苦、穿着洗得发白长衫的老秀才,正守着一个冒着苦味的药罐子唉声叹……
榻上躺着一个面色蜡黄、气息孱弱的少女。
李晚宁推门而入,目光扫过榻上少女,径直上前,三指精准地搭上了少女纤细的腕脉。
“老丈,这药不对症。”
她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令嫒这是痰热壅肺之症,光用这等温吞的方子吊着,反而添病。”
“需得换方,加重黄芩、知母,再加一味鱼腥草清热解毒,并辅以金针泄去肺经邪热,方能见效。”
老秀才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这个蒙着面纱、气度却非凡的女子,一时愣住。
李晚宁也不多言,直接从随身携带的布包中取出一个针囊,捻出几根细如牛毛的银针。
只见她手法娴熟精准,运针如飞,片刻间,几枚银针已稳稳刺入少女肺俞、尺泽等穴。
说来也奇,方才还咳得撕心裂肺的少女,喘息竟渐渐平顺下来,苍白的脸上也隐约透出一丝血色。
“神了!真是神了!”
老秀才激动得老泪纵横,作势就要跪下,“恩人!您真是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啊!”
“老丈不必多礼,举手之劳。”
李晚宁伸手虚扶,目光却已被墙角那堆写满了复杂演算过程的草纸吸引,“令嫒在算学一道上,颇有天分。”
老秀才闻言,却是满面苦涩。
连连摆手:“唉,瞎琢磨,都是瞎琢磨……女孩子家,学这些有什么用?
不能考功名,不能光宗耀祖,连副好身子都折腾坏了,将来……唉!”
“有用。”
李晚宁打断他,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若她通晓医药,可自救,亦可救人于病痛。”
“若她精于算学,可管家理财,亦可助人经营,甚至参与工造革新,利国利民。”
“女子立世,凭什么只能依附父兄夫君?本宫开设女学,正是要招纳这般有天分、有志向的女子,给她们一个读书明理、习艺自强的机会!”
她轻轻摘下面纱,露出那张倾国倾城、此刻却带着庄严光辉的面容。
“本宫乃镇北王妃,李晚宁。”
老秀才和刚刚缓过气、睁大眼睛的少女云芷,俱是震惊得说不出话。
随即便是狂喜,父女二人挣扎着要行大礼,被李晚宁坚决拦住。
三日后,病体初愈却眼神清亮的云芷,成为了“宁华女学”第一名正式学生。
而她被王妃娘娘亲自救治并破格录取的消息,连同王府放出的另一则消息。
——女学学子若学有所成,优秀者不仅可获得丰厚奖赏,更能直接进入王府名下产业任职,或由王府推荐至关系密切的大商号。
薪酬待遇从优——如同长了翅膀般传遍京城大街小巷。
实实在在的好处和前程,远比空泛的道理更能击碎流言与畏惧。
一些有远见的寒门小户终于心动,甚至少数家境殷实、却不愿女儿只困于后宅方寸之间的开明人家,也开始悄悄打听,陆续将女儿送来报名。
冷清的女学,终于迎来了点点星火。
夜幕低垂,女学别院内亮起盏盏灯火,映照着那些伏案苦读或低声探讨的年轻脸庞。
李晚宁独立学舍窗外,静静凝视着这片她亲手点燃的微光,恍如隔世。
晚风吹拂着她如墨的青丝,素白的衣裙在夜色中飘然若仙。
“星火已播,只待燎原?”
低沉的男声自身后响起,一件带着体温和淡淡龙涎香气的玄色披风轻轻落在了她肩上。
君墨寒不知何时到来,站在她身侧,与她一同望向窗内的灯火,“本王很期待那一日。”
李晚宁没有回头,感受着肩上传来的暖意和重量,唇角微弯:“王爷就不怕,我这把火,烧得太旺,最终连这世间的枷锁一并烧毁?”
君墨寒低笑一声,气息拂过她耳畔,带着不容置喙的霸气:“本王只怕这天下不够大,不够你尽情施展。”
“你纵要焚尽陈腐,本王亦为你添柴。”
他话锋微转,语气沉凝几分,“只是,东宫那边,绝不会坐视。你动的不只是世俗规矩,更是他们未来的人才根基。”
“那就让他们来。”
李晚宁蓦然转身,眸中光华璀璨,竟胜过天边星辰,“正好,给女学的孩子们,上一堂最生动的‘防身课’,让她们知道,女子立足世间,需有智慧,亦需有锋芒。”
就在这时,窗外暗影微动,一名黑衣暗卫如鬼魅般无声跪地:“禀王妃,王爷。已查清,太子身边新晋幕僚玄影,腰间确佩半块火焰纹玉佩,与地牢死士所持,纹路质地皆可吻合,似原为一对。”
“此人格外警惕,行踪诡秘,平素深居简出,但……属下发现,他似乎对太子身边那位名唤‘怜月’的宠妾,格外关注,数次暗中窥视。”
李晚宁瞳孔骤然收缩——怜月!太子宠妾!
前世的记忆碎片如潮水般涌来,那个娇媚入骨、心肠却狠毒如蛇蝎的女人的脸,与暗卫口中行踪诡秘的玄影身影渐渐重叠……
她缓缓勾起唇角,那笑容里淬着冰冷的杀意与洞悉一切的了然。
“继续盯紧玄影,特别是他与怜妾的一切接触,事无巨细,一一回报。”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冷的窗棂上划过,留下一道浅痕。
“本宫倒要看看,这位藏头露尾的‘故人’,下次现身时,是会带着他主子的解药……还是,给他自己备好的棺材?
那棺材,是该用上好的楠木,还是寻常柏木?”
(第045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