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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实与赵刚并肩走出戒备森严的火车站,边走边谈。
车站外的喧嚣与站内的肃穆形成鲜明对比,各种声音混杂着飘进来。
“焦作那边,沈发藻的详细战报我看过了,你这边还有更具体的情况吗?”陈实边走边问,脚步未停。
赵刚稍微落后半步,语速平稳地汇报:“沈师长电报里说的基本属实。日军是从安阳、新乡两个方向突然集结过来的,番号混杂,但火力不弱,显然是有备而来。主攻方向选在北线的张庄、李屯,那里地势相对平坦,适合日军发挥火力优势。”
“幸好我们之前构筑的碉堡群和反坦克壕发挥了作用,日军步兵在机枪交叉火力和预设雷区前吃了大亏,他们的坦克也被反坦克枪和集束手榴弹敲掉两辆。”
“沈师长指挥也很得法,没有固守一点,而是利用纵深工事节节抵抗,同时派出精锐小分队从侧翼山地进行短促反击,打乱了日军的进攻节奏。激战一天一夜,日军见伤亡不小,且我军防御稳固,没有可乘之机,才主动后撤。”
赵刚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沈师长判断,日军退而不乱,在焦作以北二十里外的几个村庄停了下来,似乎在构筑临时阵地,并不断派出小股部队进行侦察袭扰。看样子,并未完全放弃。”
陈实眼神微凝:“嗯,这是典型的试探性进攻兼火力侦察。小鬼子虽然吃了亏,但摸清了我们的防御重点和反应速度。告诉沈发藻,加强所有方向的侦察,尤其是夜间和小路。防线不能有丝毫松懈,但也不要被敌人的小股骚扰牵着鼻子走。防守的核心原则不变,依旧依托工事,稳固防守,确保矿区安全。另外,从郑州兵工厂调拨一批新出的地雷和反坦克障碍器材,尽快给他送过去。”
“是!”
赵刚点头记下,“北线侦察网已经再次加密,会密切关注安阳、新乡方向的后续动静。”
“煤矿那边呢?生产没受影响吧?产量和销路如何?”陈实问起了他最关心的经济命脉。
说到这个,赵刚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军座放心,日军并未能接近核心矿区。战斗主要在焦作外围防线进行,矿区内的生产基本未受影响,矿工情绪也算稳定。”
“产量方面,自从上次您下令扩大开采规模、改善矿工待遇后,效率提升了不少,目前日产原煤比两个月前增加了近三成。”
“销路更是不用愁,通过咱们控制的黄河渡口和秘密商路,往西运到洛阳、西安,往南通过漯河、周口等地中转,甚至能卖到湖北北部。武汉的鬼子封锁得严,但下面的人总有办法。现在的问题是产量还跟不上需求,基本上挖出来多少,很快就能运走,库存很少。”
陈实闻言,紧皱的眉头稍稍舒展了一些。
焦作煤矿是他的钱袋子,也是未来工业建设的基石,只要能正常生产、顺利销售,就能源源不断地为67军输血。
这是抵御一切风险的根本。
“那就好。告诉矿上,安全第一,生产第二。多出来的利润,要拿出相当一部分改善矿工生活条件和安全设施,还要加大对新矿脉的勘探投入。眼光要放长远。”陈实叮嘱道。
“明白。”赵刚应道。
这时,两人已经快走到火车站出站口。陈实想起另一个沉重的话题,接着问:“还有,郑州这边的难民情况,现在到底怎么样了?我走之前……”
他的话还没说完,声音却戛然而止。
脚步也随之停在了出站口的台阶上。
赵刚见状,也停下了准备汇报的话语,顺着陈实的目光望去,随即了然,脸上也浮起一层深深的无奈与沉重。
陈实怔怔地望着火车站外的景象,先前因为谈论军务而略显锐利的眼神,此刻被一种巨大的震动和悲悯所取代。
“不用回复了,”
陈实低声说,“我已经看到了。”
眼前,就是他阔别数月、曾经努力恢复秩序的郑州。
然而,与记忆中那座虽然饱经战火、但正在努力重生的城市不同,此刻映入眼帘的,首先是触目惊心的苦难。
只见火车站前的广场及周边空地上,密密麻麻、杂乱无章地挤满了人。
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或充满渴求。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混杂着汗味、尘土和疾病的气息。
就在出站口不远处,支着两个简陋却庞大的芦席棚子。
棚子前架着几口硕大的铁锅,锅里正熬煮着稀薄的粥水,冒着微弱的热气。
每个粥棚前,都蜿蜒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男女老少皆有,人人手里拿着破碗或瓦罐,伸长了脖子,眼神死死盯着那几口锅,仿佛那是活下去的唯一希望。
仅仅是这两个施粥点周围,聚集的人数恐怕就不下两三千!
而这,仅仅是火车站门口一隅。
目光放远,广场边缘、残破的建筑屋檐下、甚至街道两侧,到处都是或坐或卧、蜷缩着的难民。
有些人用树枝和破布搭起勉强遮风的窝棚,更多的人则直接露天席地。
孩子虚弱的哭声、老人痛苦的呻吟、偶尔响起的争执叫骂声,交织成一片低沉而绝望的背景音。
曾经还算宽敞的街道,如今被难民和他们的家当挤占得水泄不通,通行艰难。
整个火车站区域,仿佛一个巨大而悲惨的难民营。
陈实站在台阶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他见过战场的血腥,见过城市的废墟,但眼前这纯粹由数量庞大的、活生生的苦难堆积而成的场景,带来的冲击力依旧无比沉重。
良久。
陈实才深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复杂的味道让他胸口发闷。
他望着眼前无边无际的苦难人群,仿佛看到了那场人为的,试图阻敌却最终祸国殃民的悲剧。
花园口决堤后,滔天黄水吞噬家园、制造流民的情景。
陈实缓缓地,几乎是叹息般地说出那句话,每个字都沉甸甸的:
“花园口决堤……害苦了百姓啊。”
赵刚站在他身旁,同样面色凝重,低声道:
“军座,这还只是火车站附近。城内外的官办、民办收容所早已爆满,更多的难民无处可去,只能流落街头。每天都有新的难民从东面、北面过来,每天也都有饿死、病死的被抬出去……粮食、药品、御寒之物,缺口太大了。治安压力也……”
陈实抬起手,止住了赵刚的话。
他的目光从那些麻木或渴望的脸上扫过,从那些瘦骨嶙峋的身体上扫过,最终投向灰蒙蒙的郑州城深处。
他的眼神逐渐变得坚毅。
难民,是负担,是压力,是随时可能引爆的火药桶。
但……
他们也是人,是同胞,是这场民族灾难中最无辜的受害者。
同时,他们中间,也有着数量惊人的青壮劳力。
“回指挥部。”
陈实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决断,“召集所有相关部门负责人,一个时辰后开会。议题只有一个:如何安置难民,如何变负担为力量。”
陈实顿了顿,看向赵刚,眼中闪烁着光芒:
“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饿死、乱死。焦作要守,信阳要稳,郑州,更不能乱。这些人,既然来到了我的地盘,我就要想办法,让他们活下来,甚至让他们成为我们67军扎根中原、抗击日寇的又一份根基。”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走下台阶,向着军部指挥部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