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带着几分无力感,懒洋洋地洒在67军野战医院的临时营区内。
这里由几座加固的民房和一片整齐搭建的帐篷构成,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血腥气和草药混合在一起的独特味道,偶尔夹杂着伤兵压抑的呻吟声。
陈实在处理完军务后,信步来到了这里。
自从部队在郑州安顿下来,野战医院的条件比起之前流动作战时改善了不少,但面对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事,这里的准备永远不嫌充分。
院长林墨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异常整洁的白大褂,正指挥着医护人员和还能活动的轻伤员,从几辆刚停稳的大车上卸下物资。
这些都是通过新打通的商路,好不容易从后方运来的药品、纱布和医疗器械,对医院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
林墨专注地清点着箱子上的标签,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侧脸在冬日光线下显得有些清瘦,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韧。
自从淞沪会战毅然跟随陈实以来,这位出身优渥、本可在上海租界过着安逸生活的女医生,便将自己的命运与这支军队紧紧绑在了一起。
她的情意,如涓涓细流,深沉而内敛。
渗透在每一次为伤员精心治疗中,渗透在深夜为陈实留的那盏灯、那碗热粥里,整个67军上下几乎无人不晓,只是谁也不敢点破。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合体军装、显得格外英气勃勃的身影也出现在搬运队伍里,正是宣传处副主任高辛夷。
她挽起袖子,毫不娇气地抱起一个装着急救包的木箱,动作麻利。
这位在金陵之后投身军旅、接受了进步思想的女学生,性格比林墨要外向主动得多。
她看向陈实的目光,总是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与炽热。
自从察觉到苏沫的存在以及彼此对陈实的心思后,高辛夷与林墨之间,似乎形成了一种微妙而默契的统一战线。
两人都不喜欢苏沫这个戴雨农派来的女特务。
陈实到了医院,看到两女都在忙碌,尤其是林墨那单薄的身影也在费力地搬动一个不小的箱子时,便下意识地快步走了过去,伸手想要接过:
“林院长,我来吧。”
林墨仿佛没听见,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侧身避开他的手,抱着箱子径直走向库房,只留给他一个清冷沉默的背影。
陈实的手僵在半空,有些尴尬。
旁边的高辛夷见状,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白了陈实一眼,那眼神里分明写着“现在知道献殷勤了?早干嘛去了?”,然后也抱着箱子扭过头走开。
陈实碰了一鼻子灰,只能无奈地摸了摸自己的鼻梁,心中苦笑。
他何尝不知她们的心思?
只是如今日军压境,大战随时可能爆发,整军备战、经营防区,千头万绪压在他肩上,他实在分不出心神去考虑儿女私情。
在这个朝不保夕的乱世,任何承诺都显得苍白无力,再深的情意也可能被下一颗炮弹摧毁。
他无法给予她们未来,又怎能轻易触碰这份沉重?
虽自讨没趣,陈实还是挽起袖子,带着警卫员,默不作声地加入到搬运的队伍中。
他力气大,动作也利落,沉重的木箱在他手里似乎轻了不少。
林墨和高辛夷虽然依旧不看他,但眼角的余光瞥见他额角渗出的细汗和沾上灰土的军装,手上的动作都不自觉地加快了几分。
当最后一箱药品被稳妥地放入库房,陈实轻轻舒了口气,用手背擦了擦额头的汗。
就在这时,一碗温热的清水递到了他面前。
抬头,是高辛夷。
她脸上似乎还带着点刚才的怒气,但眼神里的关切却藏不住:“军长大人,辛苦了,喝口水吧。”
陈实微微一愣,接过碗:“谢谢。”
话音刚落,一方干净的手帕带着淡淡的、属于林墨特有的消毒水和皂角混合的清新气息,轻轻印上了他的额角,为他擦拭那些汗水和灰尘。
林墨的动作轻柔而专注,依旧没有看他,但耳根却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这一刻,仿佛刚才那点小小的冷战从未发生过。
冰霜消融,只剩下无声的关怀在三人之间静静流淌。
陈实喝着水,感受着额角温柔的触碰,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心头,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在这残酷的战争间隙,这份细腻的情意,显得如此珍贵。
三人走到一旁稍微安静些的地方。
高辛夷性格活泼,很快便找了话题,说起宣传处最近的工作,以及伤兵们看演出时的反响。
林墨偶尔轻声补充几句关于伤员心理状态的话。
气氛融洽而温馨,一种难以言喻的默契和情愫在空气中弥漫。
聊着聊着,高辛夷忽然停顿了一下,明亮的眼睛大胆地看向陈实,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军座,你看这仗,也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等将来,把日本鬼子都赶跑了,天下太平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林墨虽然没有说话,但擦拭医疗器械的动作慢了下来,同样关切地望向陈实,那双总是沉静如水的眸子里,此刻也漾动着清晰的期待。
陈实看着她们。
高辛夷的目光炙热如火,坦率而勇敢。
林墨的目光温柔似水,含蓄而坚定。
这两双如此明媚、如此动人的眼睛,让他原本想打个哈哈、用国事为重搪塞过去的话,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
陈实沉默了片刻,目光掠过医院里那些缠着绷带的士兵,望向远方的天际线,那里是敌占区的方向。
半晌,他才收回目光,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沉重的责任感:
“七尺之躯,已许国……再难许卿。”
陈实顿了顿,感受到两女目光瞬间的黯淡,心尖仿佛被针刺了一下,但还是继续道:
“倭寇未灭,山河破碎,我……实在无法分心谈论儿女私情。”
这话如同冬日的冷水,让林墨和高辛夷的眼神都暗了下去。
但紧接着,陈实话锋微转,给了她们一丝微光,一份渺茫却真实的希望:
“待到……真有那么一天,倭寇被尽数驱逐,中国重现太平……”
陈实深吸一口气,目光再次扫过两人,语气郑重了几分,“到那时,若你我皆安然,再论其他不迟。”
他没有给出明确的承诺,但这句“再论其他”,对于苦苦等待的林墨和勇敢追求的高辛夷来说,已然足够。
黯淡的目光重新亮起,虽然未来依旧模糊不清,但至少,她们在他的未来规划里,看到了一个可能的位置。
高辛夷脸上重新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狡黠:“那军座可要说话算话!”
林墨虽未言语,但微微低下的头,嘴角那一抹极浅极淡却真实存在的弧度,已然说明了一切。
陈实看着她们,心中百感交集。
乱世儿女,情长路更长。
他只能将这份暖意深藏心底,化作更坚定的力量,去迎接前方未知的血与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