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水的棉絮,一点点压下来,把常州城的屋檐、树梢都裹得发沉。
吴邪坐在祠堂的门槛上,手里转着颗从苏州带来的酸枣,核上还留着牙印。
祠堂里飘着饭菜香,是百姓送来的红烧肉,油星子在粗瓷碗里泛着光,混着柴火烟味,在潮湿的空气里漫开。
“旅长,李团长让人把日军的枪都清点完了。”通信兵蹲在他旁边,裤脚还沾着护城河里的泥,一共360支步枪,6挺歪把子,还有十几箱没开封的子弹。
他说着往嘴里塞了块锅巴,咔嚓声在安静的暮色里格外清晰,百姓刚又送了两筐鸭蛋,说让咱们明天早上做蛋羹。
吴邪“嗯”了一声,把酸枣核扔进嘴里嚼着,涩味混着淡淡的甜。
祠堂的木门“吱呀”响了声,一个梳着发髻的老太太端着碗红糖姜茶进来,拐杖在青石板上敲出笃笃的响。
“后生,喝口热的吧,这天潮气重。”她把碗递过来,粗瓷碗边还留着道豁口,听娃说你们是从苏州过来的?昨儿个苏州城的炮响,我们在这儿都听见了。
吴邪接过碗,指尖触到碗壁的温热,顺着胳膊一直暖到心口。
“大娘,我们是来清剿残敌的,让您受惊了。”姜茶里的红糖块还没化透,沉在碗底,他用筷子搅了搅,红糖的甜香漫出来,混着姜的辛辣,呛得鼻腔发暖。
“不惊,不惊。”老太太往灶膛里添了把柴,火光映得她满脸皱纹都柔和了,“早年听我家那口子说,他那时跟着队伍,也是这样,走到哪儿都有百姓给送吃的。”
她顿了顿,往灶里塞柴的手停了停,“可惜他没回来,埋在苏州城外的乱葬岗了,连块碑都没有。”
祠堂角落堆着些稻草,几个年轻士兵正靠着草堆擦枪,枪管在油灯下闪着冷光。
其中一个新兵笨手笨脚,通条卡在枪管里,急得脸通红。
旁边的老兵骂了句“毛躁鬼”,接过枪来,用拇指在通条尾端敲了敲,再一拧,通条“嗖”地滑了出来,带出点黑色的火药渣。
“擦枪得顺着膛线走,跟你说过多少回了。”老兵把通条扔给新兵,“这玩意儿要是卡壳,战场上能救你命的东西,就成了催命符。”
他说话时,喉结动了动,脖子上有道浅疤,在灯光下像条白虫子,“我前儿个在苏州城墙缺口,就见个弟兄的枪卡了,刚要换刺刀,被鬼子一枪打在胳膊上。”
新兵喏喏地应着,重新拿起通条,手指都在抖。
吴邪看着他,想起自己刚玩枪那会儿,第一次擦枪也是这样,通条怎么也怼不进枪管,枪是第二生命,你不对它上心,它就敢在鬼子面前掉链子!
“旅长,您看这个。”李团长掀着门帘进来,手里拿着个牛皮本子,纸页卷着边,“这是从日军军官身上搜出来的,上面记着些地名,还有数字,像是联络点。”
他把本子递过来,油灯的光落在纸页上,能看见歪歪扭扭的日文,旁边还画着简陋的地图,有个红圈标在常州西北的竹林里。
吴邪翻开本子,指尖划过那些日文假名,小时候在学堂学过的几句日语断断续续冒出来。
“这上面说,竹林里藏着批弹药,今晚子时会有人来取。”他指着红圈,“标着‘三车’,估计是迫击炮炮弹之类的重家伙。”
灶膛里的火“噼啪”响了声,老太太端着煮好的鸭蛋过来,往桌上一放,蛋壳上还沾着草木灰。
“竹林?”她突然开口,“西北那片毛竹林邪乎得很,去年有个采药的进去,三天后才出来,人疯疯癫癫的,说看见里头有白影子飘。”
李团长笑了笑:“大娘,那是鬼子搞的鬼,想吓着百姓不敢靠近。”
他往嘴里塞了个鸭蛋,蛋壳咬得脆响,“今晚咱们就去会会他们,正好把弹药截了。”
吴邪没说话,捏着那本牛皮册子,指尖在红圈上画着圈。
油灯的油快烧完了,火苗忽明忽暗,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张着胳膊的巨人。“让二营留两个班守祠堂,其他人准备出发。”
他把册子合上,“带上夜视镜,多备手榴弹,别开手电。”
出发时,月亮刚从云里钻出来,银晃晃的,把竹林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张网。
脚下的落叶很厚,踩上去没声音,只有偶尔踢到石头,发出“咚”的闷响。
新兵走在中间,紧张得喘气都轻,手里的枪抱得死紧,枪带勒得脖子发红。
“都把呼吸调匀了。”老兵压低声音,“喘气太粗,三里地外就能听见。”
他走在最前面,手里拿着把砍刀,时不时劈掉挡路的竹枝,刀刃划过竹身,留下清香的汁液,在夜里闻着格外醒神。
吴邪跟在后面,靴底沾着竹叶上的露水,凉丝丝的。
他想起老太太说的“白影子”,忍不住往竹林深处瞟,月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漏下来,碎成一片一片的,风吹过,那些光斑就在地上晃,真像有人在跑。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前面的老兵突然停住,举起手。
所有人都顿在原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老兵指了指前面,竹林里有片空地,搭着个简陋的棚子,几个黑影正往车上搬木箱,动作很快,嘴里还哼着奇怪的调子。
“三车弹药,没错。”李团长凑到吴邪耳边,气息喷在他颈窝,有点痒,要不要直接冲?
吴邪摇摇头,指了指棚子旁边的竹竿堆,又指了指黑影的背后。
李团长点头,打了个手势,士兵们分成两队,像猫一样钻到竹竿后面,枪栓拉得极轻,“咔”的一声,在夜里格外清晰。
黑影们还在哼歌,其中一个突然停下来,挠了挠头,像是听见了什么。
吴邪的心提起来,握紧了腰间的手枪,指腹蹭过冰凉的扳机。
那黑影往竹竿堆这边看了看,啐了口唾沫,又转身搬箱子,嘴里骂了句日文,大概是骂风声太吵。
“动手!”吴邪低喝一声,手榴弹的引线被拉燃,“滋滋”的响,在夜里像条蛇。
黑影们刚回头,就被爆炸声掀得东倒西歪,棚子的帆布烧起来,火光里能看见木箱上的“炮弹”字样。
士兵们冲上去时,还有两个没被炸懵的鬼子想开枪,被老兵一砍刀劈掉枪托,反手按在地上,脸撞进厚厚的落叶里,闷哼都发不出来。
新兵手抖着上了刺刀,却不敢往鬼子身上戳,老兵踹了他屁股一脚:“怂什么!缴了他的枪!”
清理战场时,吴邪发现有个木箱没封牢,里面的炮弹滚出来,在月光下闪着铁色的光。
他蹲下去,摸了摸炮弹上的纹路,冰凉的,带着机油味。
旁边的老兵说:“旅长,这是九二式步兵炮的炮弹,威力不小,够鬼子一个炮兵班用半年的。”
往回走时,天快亮了,竹林里的露水打湿了裤腿,冷得刺骨。
新兵的刺刀上沾着草叶,他一边走一边擦,却越擦越脏,干脆别在腰上。
“刚才……刚才我差点就捅下去了。”他声音发颤,“可他看着……也挺怕的。”
吴邪拍了拍他的背,露水顺着军装渗进去,凉得像冰。
“怕就对了。”他说,“要是哪天你见了鬼子不发抖,要么是杀红了眼,要么是麻木了。记住现在这股怕劲,它能让你惜命,也能让你记得,为啥要抢这些炮弹——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让更多人不用发抖。”
回到祠堂时,老太太已经熬好了粥,米香混着姜味飘了半条街。
士兵们捧着碗蹲在地上喝,热气糊了满脸,新兵的粥洒在手上,烫得直甩手,却笑得咧开嘴。
吴邪坐在门槛上,看着他们,手里又转起那颗酸枣核,涩味淡了,甜味却越来越清。
阳光慢慢爬进祠堂,照在墙上的弹孔上,那些深浅不一的坑洼里,还嵌着去年的雪水凝结的霜花。
吴邪知道,这一仗不算什么,后面的竹林、城墙、河流,还藏着无数个“子时”,无数个“红圈”,但只要这口热粥的温度还在,只要擦枪时的小心还在,只要新兵眼里那点怕劲还在,他们就一定能走得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