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汉的休整营地,并非世外桃源。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战时首都特有的焦灼与忙碌,远处不时传来的防空警报和隐约的轰炸声,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战争并未远离。
但对于从富池口尸山血海中爬出来的荣誉第一旅残部而言,这里已是难得的喘息之地。
营地设在汉口郊外一片相对完整的旧兵营里。
条件简陋,但至少有了遮风挡雨的屋顶,有了相对稳定的热水和食物。
伤员被优先安置,武汉各界捐助的药品和派来的医疗队,让许多在战场上只能简单包扎的伤口得到了及时处理。
荣念晴几乎是立刻就投入了工作,带着她有限的医护班底,日夜不停地穿梭在伤病员之间,她那专注而坚韧的身影,成了伤兵营里一道温暖的风景。
顾沉舟脸上的伤疤结了深紫色的痂,让他原本刚毅的面容更添了几分煞气。
他没有太多时间休息,整编、补充、训练,千头万绪等着他处理。
旅部临时设在一间最大的营房里,那面弹痕累累、被烟火熏得发黑的“荣誉第一旅”军旗,被郑重其事地悬挂在正中央,无声地诉说着这支部队的过往与尊严。
方志行和杨才干忙得脚不沾地。
阵亡将士的名册需要核实上报,抚恤金需要争取,损失的装备需要申请补充,更重要的是——兵员。
“旅座,军政部答应给我们补充两千新兵,另外从其他部队抽调五百老兵过来。”
方志行将一份文件递给顾沉舟,眉头却并未舒展,“不过……新兵大多是刚从湖南、四川等地征召来的,训练不足,需要时间。抽调的老兵,成分也比较复杂,磨合是个问题。”
顾沉舟看着文件,沉默不语。
他当然知道,经过富池口如此惨烈的消耗,想要迅速恢复战斗力谈何容易。
一千五百人的骨干,要消化两千五百新补充的人员,如同瘦子要吞下胖子,弄不好会消化不良,甚至拖垮原有的战斗力。
“宁缺毋滥。”顾沉舟沉声道,“告诉上面,我们要的是能打仗的兵,不是凑数的。训练必须抓紧,由我们自己的老兵担任班排长,尽快让新兵蛋子见见血性!至于那些抽调来的,搞清楚他们的背景和想法,能融入我们‘荣誉第一旅’作风的,欢迎;心存芥蒂或者混日子的,趁早清退!”
“是!”
方志行领命,他知道旅座这是要确保部队的纯粹性和战斗力,哪怕人数恢复得慢一些。
小豆子似乎一夜之间又长大了不少。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懵懂地跟在顾沉舟身后,而是主动帮着后勤人员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给伤员送水,帮忙分发物资,小脸上多了几分与他年龄不符的沉静。
他偶尔会坐在营房门口,看着那些正在操练的新兵,眼神里有一种复杂的情绪,像是怀念,又像是渴望。
这天傍晚,顾沉舟难得有片刻清闲,走到营地边缘,看着远处长江上如血的残阳。
荣念晴悄悄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个洗净的水壶。
“伤口还疼吗?”她轻声问,目光落在他脸颊的伤疤上,带着难以掩饰的心疼。
顾沉舟摇了摇头,接过水壶喝了一口:“习惯了。比起留在那里的弟兄,这点伤不算什么。”
他的语气平静,却透着化不开的沉重。
荣念晴知道他心里装着整个旅,装着那些逝去的生命。
她没有再多问,只是静静地陪他站着。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织在一起。
“念晴,”顾沉舟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跟着我,很苦,也很危险。”
荣念晴抬起头,目光坚定地看着他:“我不怕苦,也不怕危险。我怕的是……看不到你。”
她的脸微微泛红,但眼神没有丝毫退缩,“在金陵是,在武汉也是。以后,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这是我自己选的路。”
顾沉舟心中一动,转头看着她被夕阳镀上一层金边的侧脸,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映照着晚霞,也映照着他的身影。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有些冰凉的手。
没有更多的言语,一切尽在不言中。
就在这时,一名通讯兵快步跑来:“旅座!军政部何部长来了,正在旅部等您!”
顾沉舟眉头微蹙,军政部长何应钦亲自到来?
他松开荣念晴的手,对她点了点头,转身大步向旅部走去。
旅部里,何应钦并没有穿正式的将军礼服,只是一身普通的军便装,但久居上位的威严依旧让人不敢逼视。
他正负手站在那面残破的军旗下,仰头看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何部长!”顾沉舟立正敬礼。
何应钦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表情,有关切,有赞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沉舟来了,坐。”他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富池口一役,你们打得很苦,也打得很好!委座和军委会,对你们的表现非常满意!‘荣誉第一旅’如今是全国抗战的一面旗帜,你们坚守富池口,极大地鼓舞了全国军民的士气!”
“职部职责所在,不敢居功。”顾沉舟平静地回答。
“有功就是有功!”何应钦摆摆手,“此次补充兵员和装备,军委会会优先保障你们。希望你们能尽快恢复战斗力。”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不过,沉舟啊,如今武汉局势错综复杂,各方视线都聚焦在这里。你们‘荣誉第一旅’树大招风,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有时候,不仅要会打仗,也要懂得……审时度势。”
顾沉舟心中一凛,听出了何应钦话语中隐含的提醒甚至是警告。
功高震主?
还是有人眼红这面旗帜?
顾沉舟面上不动声色:“多谢部长提醒,沉舟铭记在心。‘荣誉第一旅’只知为国效命,杀敌报国,其他事情,非我所长,亦非我所愿。”
何应钦深深看了他一眼,点了点头:“好,很好。保持这份纯粹,是军人之福,也是国家之幸。好了,你忙吧,我走了。”
送走何应钦,顾沉舟独自站在军旗下,眉头紧锁。
他明白,回到武汉,并不意味着远离了战场。政
治的漩涡,有时比枪炮更凶险。
但他顾沉舟行事,但求问心无愧,对得起这面军旗,对得起死去的弟兄,对得起脚下这片土地。
顾沉舟走出旅部,操场上,新兵正在老兵的呵斥下进行着基础的队列训练,虽然动作稚嫩,但口号声却带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头。
伤兵营里,荣念晴还在忙碌,夕阳的余晖给她白色的护士服染上了温暖的颜色。
小豆子正帮着炊事班抬着一筐蔬菜,小小的身影努力而认真。
残旗之下,薪火未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