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这一日,天色阴沉,细雨绵绵,仿佛老天也在为即将奔赴沙场的将士们挥洒悲悯之泪。
歙县城外,临时开辟的巨大校场上,五千余名荣誉第一旅官兵肃然而立,鸦雀无声。
雨水打湿了他们的军装,顺着钢盔边缘滑落,却无人擦拭。
队伍排成整齐的方阵,灰黄色的军装如同一片沉默的森林,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弥漫开来,压过了淅沥的雨声。
顾沉舟站在临时搭建的木台上,身披雨衣,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台下每一张面孔。
他看着这支自己一手从溃散、整合、锤炼出来的部队,心中豪情与责任交织。
顾沉舟没有用扩音器,而是运足了中气,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传入每个士兵的耳中。
“弟兄们!”他开口,声音沉凝,“今天,我们就要开拔,北上打鬼子了!”
顾沉舟首先看向队列前方那些眼神锐利、面容坚毅的老兵们,他们是这支队伍的脊梁。
“首先,我要对跟着我从南京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兄弟们说!”顾沉舟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刻骨的痛楚和仇恨,“南京一战,何其惨烈!紫金山、雨花台、中华门……多少好兄弟倒下了?天文台上,王大猛是怎么死的?下关江边,多少弟兄和百姓没能过江?!我们活着冲出来了,是侥幸,更是身上背负了无数惨死同胞和袍泽的血债!这笔血债,只有用小鬼子的血才能偿还!这一战,我们要为死难的百姓报仇!为牺牲的战友雪恨!要让他们在九泉之下,能够安息!”
老兵们的呼吸瞬间粗重起来,眼眶泛红,紧握的拳头微微颤抖,南京炼狱般的景象再次浮现在眼前,无尽的怒火在胸腔中燃烧。
顾沉舟的目光移向中间方阵,那里是罗卓英补充来的八百健儿。
“还有你们!从第十九集团军来的弟兄们!”他声音铿锵,“你们经历过淞沪!罗店的血肉磨坊,蕴藻滨的反复拉锯,江湾的尸横遍野!你们亲眼见过日寇的残暴!知道他们的飞机大炮有多狠,知道他们的刺刀有多冷!他们所过之处,家园变成焦土,百姓流离失所,鸡犬不留!淞沪我们退了,南京我们失了,但耻辱刻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这一战,我们要一雪前耻!要让小鬼子知道,中国军人,还没死绝!要让他们尝尝我们复仇的子弹和刺刀!”
那八百士兵挺直了胸膛,眼中射出仇恨的光芒。
淞沪的惨败和撤退是他们心中永远的痛,此刻被顾沉舟点燃,化作了熊熊的战意。
最后,顾沉舟的目光落在了队伍中人数最多的那群士兵身上。
那三千多名原“铲红壮丁团”收编而来的新兵。
他们的眼神相对复杂,有好奇,有紧张,有茫然,战意并不像老兵那样炽烈。
顾沉舟知道,对这些大多是被强征来的青壮农民来说,他们的家园还未遭日寇铁蹄践踏,他们的亲人还未遭小鬼子欺凌侮辱,平日里可能就从县里的乡人的闲聊中知晓鬼子侵略中华,他们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家、自己的田、自己的亲人,“抗日救国”对他们来说可能还只是个模糊的概念。
所以,顾沉舟必须用最直白、最残酷的方式,点燃他们心中的战意。
“还有你们!我最新的弟兄们!”顾沉舟的声音变得更加沉重,一字一句,砸在每个人的心上,“你们很多人,可能还不知道日本鬼子到底是什么?以为他们只是来抢点东西?占点地盘?”
“我告诉你们!他们不是!他们是披着人皮的畜生!是来自地狱的恶魔!”顾沉舟的声音陡然变得激昂,“他们推行的是‘三光政策’!杀光!烧光!抢光!”
“你们想想!等鬼子打过来,你们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房子,会被他们一把火烧成白地!你们舍不得吃的粮食,养的鸡鸭猪羊,会被他们抢光吃光!你们年迈的父母,会被他们当做牲口一样奴役,甚至随意杀害!你们心疼的媳妇、姐妹,会被他们抓去,受尽凌辱,叫做‘慰安妇’!你们的孩子,会被他们强迫学说日本话,忘记自己的祖宗,从根子上变成他们的奴隶!”
顾沉舟的描述如同血腥的画卷,在新兵们面前缓缓展开。
许多人脸上露出了恐惧和愤怒的神色,他们开始不由自主地联想到自己的家乡,自己的亲人。
“他们来的目的,就是要亡我们的国!灭我们的种!让我们中华民族,世世代代给他们当牛做马!”顾沉舟怒吼着,“你们告诉我,你们能答应吗?!”
“不能!!”新兵人群中,终于爆发出夹杂着愤怒和恐惧的吼声。
“不想让自己的女人被糟蹋!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变成奴隶!不想让自己的爹娘惨死!那就只有一个办法!”顾沉舟猛地拔出腰间的配枪,指向北方,“拿起你们手里的枪!跟着我!用咱们的命,去跟鬼子拼!把他们赶出去!只有把他们打疼了,打怕了,打死了!咱们的家,才能保住!咱们的亲人,才能活命!”
“告诉我!你们有没有种?!敢不敢跟我去杀鬼子?!”
“有!!”
“敢!!”
“杀鬼子!保家园!”
台下,五千多人的怒吼声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声浪,冲破了雨幕,震动了天地!
无论是老兵、补充兵还是新兵,此刻都被同样的仇恨、恐惧和保卫家园的决心所凝聚,战意沸腾到了顶点!
“北上!打鬼子!”
“北上!打鬼子!”
不知是谁先喊起了口号,很快便形成了山呼海啸般的声浪。
顾沉舟看着群情激愤的部队,知道火候已到。他缓缓抬起双手,向下一压。
奇迹般的,震天的口号声瞬间停止,校场上再次只剩下淅沥的雨声。令行禁止,已然有了强军的雏形!
顾沉舟满意地点点头,最后目光扫过全场,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了出征的命令:
“荣誉第一旅——”
“出发!”
命令一下,各部军事主官立刻行动。
“一团!向左转!齐步走!”
“二团!跟上!”
“三团!特务营!随旅部行动!”
命令层层传达。
各部队在主官的带领下,如同开闸的洪流,又如同苏醒的巨龙,迈着坚定的步伐,依次开拔出校场。
雨水打湿了他们的军装,泥泞沾满了他们的绑腿,但每一步都踏得无比沉稳,无比坚定。
长长的队伍,蜿蜒在皖南的青山绿水之间,向着战火纷飞的北方,义无反顾地前进。
士兵们踩着泥水,淋着冰冷的雨水,步伐坚定地向着北方,向着战火纷飞的前线,向着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安徽蚌埠,踏上了征程。
雨水打湿了军旗,但那面残破的“荣誉第一旅”战旗,依旧在队伍最前方猎猎飘扬,指引着方向。
顾沉舟翻身上马,回头望了一眼渐渐远去的歙县山水,然后毅然转头,目光坚定地望向北方阴霾的天空。
校场边缘,县长楼文钊撑着伞,默默地观看着这场震撼人心的出征仪式。
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角,他却浑然不觉。
楼文钊看着那支在雨中沉默行军的队伍,看着士兵们脸上那种混合着悲壮、仇恨与决绝的表情,听着那渐渐远去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他终于有些明白了,为什么百姓私下会称顾沉舟为“飞将军”,称这支部队为“飞虎旅”。
因为他们太纯粹了。
他们的身上,似乎洗尽了一切旧军队的沉珂与算计,只剩下一种最简单、最直接、也是最强大的信念——将小鬼子赶出中国!
楼文钊转念一想,摇头苦笑。
也是,若非如此纯粹到近乎“愣头青”的地步,又怎么会毫不顾忌地破坏上峰“剿红”的大业,强行吞并了那三千多人的壮丁团?
想起前几日省里和重庆方面发来的措辞严厉的质询电文,甚至惊动了蒋委员长,据说委员长在办公室里气得直骂“娘希匹”,连“小老乡”都不叫了。
但最终,委员长也只是长叹一声,说了句“由他去吧,人员补充给荣誉第一旅,也好过留给那帮废物祸害地方”。
显然,连蒋委员长对这位能打又能惹事的爱将,也是又爱又恨,无可奈何。
他楼文钊夹在中间,更是可想而知有多难做。
所以,此刻看着顾沉舟率领着这支已然蜕变的虎狼之师开赴前线,楼文钊内心深处,其实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擦了擦额头不知是雨水还是冷汗的水珠,望着队伍远去的方向,低声喃喃自语:
“这个惹事的煞星,总算是走了……但愿他……旗开得胜,最好……再也别回我这小地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