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刚刚被皇帝点名问策的明珠公主轩辕明璃身上。户部尚书李秉谦提出的财政困境,如同一座大山,压在每一个主张用兵的大臣心头。此刻,这位以商贾之道闻名却初入朝堂的公主,能否提出破局之策?
轩辕明璃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向御座之上的景和帝。她的声音清越而稳定,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父皇,诸位大人。李尚书所虑,确是实情。强征赋税,确会伤及民本;国库现存银两,亦需维系朝廷日常运转。然,战机稍纵即逝,若因粮饷困顿而坐视金国坐大,无异于养虎为患。”
她略微停顿,组织了一下语言,抛出了一个对在场绝大多数人而言都极为陌生的概念:“儿臣以为,或可尝试一种新的筹款方式——发行‘国债’。”
“国债?”殿内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许多官员面露疑惑。
“正是。”明璃解释道,“所谓国债,即由朝廷以其信用为担保,向民间富商、士绅乃至百姓借款。朝廷出具凭证,约定借款金额、期限,并承诺到期后归还本金,并支付一定的……利息作为补偿。此举并非加税,而是将民间闲散资金暂时汇集起来,用于国家急务。待战事结束,边患平息,朝廷财政压力减轻,再行偿还。”
这个想法源自她与沈清韵的多次讨论,也借鉴了她经营“流云帮”时的一些资金周转经验。但在恪守“量入为出”传统财政观念的朝臣听来,无疑是石破天惊。
兵部尚书秦朝阳首先皱眉质疑:“公主殿下,向民间借贷以充国用?此非朝廷向百姓伸手乞讨?天朝威严何在?且借款终须偿还,届时若国库依旧不丰,岂非旧债未清,又添新债,恶性循环?”
户部尚书李秉谦也摇头道:“殿下想法新奇,然实施起来困难重重。民间富户是否愿意相信朝廷,拿出巨资?利息几何方能吸引他们又不至过于沉重?偿还期限如何设定?若战事拖延,到期无法偿还,失信于民,则朝廷威信扫地,后果更甚于战败!”
首辅裴烨沉吟道:“明珠公主此议,倒是另辟蹊径。然确如李尚书所言,细节关乎成败。若无一套详尽稳妥、足以取信于民的章程,恐难推行。”他的意思很明确,空有想法不行,需要具体的、可行的方案。
景和帝听着众人的议论,目光深邃地看着明璃:“明珠,国债之策,闻所未闻。你可有更为具体的构想?”
明璃心知,单凭“国债”这个概念,难以立刻说服这些浸淫传统政务多年的重臣。她微微侧身,目光投向殿门方向,朗声道:“父皇,国债细则涉及民间借贷、信用体系、本息计算等繁杂事项,非儿臣所长。儿臣举荐一人,或可详陈其策。”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明璃道:“此人便是现任镇北都护府贸易核算使沈清韵。她精于算术,通晓经济,对民间商事运作颇有见地。儿臣许多理财观念,亦得益于与她探讨。此刻她正在殿外候旨。”
景和帝略一思索,便准了:“宣沈清韵进殿。”
片刻后,一身低级女官服饰的沈清韵低着头,步履沉稳地走入大殿,在御前恭敬行礼。无数道或好奇、或审视、或不以为然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沈清韵,”景和帝开口道,“明珠公主举荐你详陈国债之策,你可有见解?”
沈清韵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沉静,并无怯场。她知道这是关键时刻,也是她真正踏入这个帝国决策圈的机会。她没有直接回答国债,而是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更为巧妙、且似乎更能让当下朝臣接受的方案:
“陛下,诸位大人。国债之策,关乎朝廷信用与民间信心,确需从长计议,建立完善机制。然当前军情紧急,或可先采用一更为稳妥、且于我朝有旧例可循之法——改良‘捐纳’之制。”
“捐纳?”几位老臣捻须沉思。捐官(捐纳)在前朝乃至本朝初期都曾实行,以解决特殊时期的财政困难,但往往导致吏治败坏,为人诟病,近几十年来已极少采用。
“正是。”沈清韵条理清晰地阐述她的构想,“然此捐纳,非以往那种滥授实职、败坏纲纪之举。其核心在于‘虚职实利,明码标价,限定期权’。”
她详细解释道: “一、所捐官职,皆为虚衔,如‘光禄大夫’、‘朝议郎’等荣誉散官,或各部院可有可无的‘额外员外郎’等虚职,不掌实权,不干预政务,仅为身份象征。 “二、捐官价格明码标价,公开透明。定价可为该虚职对应品级年俸的二十倍、三十倍或五十倍,分等次以供选择。
“三、最关键之处,捐官者获得的并非永久官职,而是‘任期’。例如,捐五十倍年俸者,可获得相当于担任该虚职五十年的资格。在此‘任期’内,捐官者可享有该官职相应的品级待遇、礼仪规格,并每年领取对应的俸禄。 “四、此‘官职任期’可视作一种特殊资产,允许在家族内部继承,或转让给符合基本条件(如身家清白、非贱籍)的直系亲属,直至‘任期’结束。 “五、捐官者若本身已有实职或其它虚衔,此新增虚职之俸禄可叠加领取。 “六、为增加吸引力,除正常俸禄外,朝廷每年可额外给予捐官者一定比例的补贴,此补贴可视为对其‘投资’的……回报。”
沈清韵最后总结道:“此法之利在于:其一,不授实权,无损吏治;其二,明码标价,公平自愿;其三,将一次性的捐纳转化为长期的、可预期的俸禄支出,分散财政压力;其四,‘任期’和‘继承’设计,使其成为一种可传承的家族荣誉与长期收益,对富商大贾极具吸引力;其五,额外补贴略低于其资金若存放于钱庄所能获得的利息,使其仍有利可图。如此,既能迅速筹集巨额军费,又能将还款压力分摊至数十年,且不会引起民间剧烈反弹。”
大殿内一片寂静。官员们都在消化这个前所未闻的方案。这与传统的捐官截然不同,更像是一种国家向民间出售“长期俸禄凭证”的金融操作。
工部尚书吴思远若有所思:“虚职……任期……继承……补贴……此策确是巧妙,将捐纳之弊降至最低,而将其筹资之效发挥至最大。若操作得当,或真能解燃眉之急。”
户部尚书李秉谦皱眉计算着:“若按此策,一从五品虚职,年俸三百贯,捐五十倍即一万五千贯,分五十年支付,每年朝廷需支付三百贯俸禄加……假设补贴五十贯,每年支出三百五十贯,五十年总计一万七千五百贯。朝廷实际相当于以两千五百贯的‘利息’成本,提前五十年使用了一万五千贯的巨款!而若战事顺利,数年内平定金国,则北境军费大减,届时支付这些俸禄绰绰有余!此策……似乎可行!”
首辅裴烨缓缓颔首:“沈先生此议,化弊为利,颇有巧思。然,终究是权宜之计,且规模不宜过大,否则长期俸禄支出亦会成为沉重负担。老臣以为,或可先在江南等富庶之地,选择部分虚职,小规模试行,观其成效,再决定是否推广及推广范围。”
景和帝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他深知此策的风险,但也看到了其中的巨大机遇。这或许是打破目前财政僵局唯一可行的办法。他正欲开口,殿外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鸿胪寺官员匆匆入内,呈上一份文书:“陛下,急报!金国遣使送来国书!”
内侍接过国书,高声宣读。国书内容出乎意料地“恭顺”,金国主完颜函普表示“仰慕天朝文化”,愿“谨守边界”,承认此前女真各部与大夏签订的所有和约有效,并希望“互通有无,永结盟好”。
国书宣读完毕,之前唯一没有主战的陆权派官员,吏部尚书姜文立刻出列,语气凝重:“陛下!金国既已上表称臣,愿守和约,我朝若再兴兵讨伐,岂非师出无名,有失天朝气度?恐令四方藩国寒心!臣以为,当暂缓兵事,遣使斥其僭越称帝之罪,观其后效,再定行止!”
不少原本就反对开战或持观望态度的官员纷纷附和。金国这份看似谦卑的国书,如同一盆冷水,浇熄了主战派的锐气,也给了反对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景和帝看着殿下争论再起的群臣,又看了看手中的金国国书,心中明了。完颜函普此举,绝非真心臣服,而是缓兵之计,意在争取时间巩固内部。然而,在对方已做出“友好”姿态的情况下,大夏若执意动武,在道义上确实落了下风,朝野阻力也会更大。
他沉吟良久,终于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疲惫与决断:“金国之事,容后再议。沈清韵所陈捐纳新策,着户部、吏部、礼部会同详议,拟定细则,先在江宁、苏州、杭州三府,择选部分虚职,试行募款。规模……暂定五百万贯为限。退朝!”
一场关乎国运的朝会,就在这突如其来的外交插曲与一个前所未有的筹款方案试行决定中,暂告段落。北伐之议被搁置,但暗流,却愈发汹涌。所有人都知道,和平,或许只是暴风雨前短暂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