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十一年八月初八,东京洛阳,天光未亮,整座皇城便已沉浸在一种盛大而庄严的喜庆氛围之中。太子大婚,乃国朝盛典,从宫门至东宫,御道两侧锦幔高悬,仪仗森严,文武百官按品级列队,无数百姓翘首以盼,欲一睹储君大婚的风采。
辰时正,吉时已到。东宫正门大开,太子轩辕景桓身着玄色衮冕礼服,头戴九旒冕冠,虽面色依旧带着几分病弱的苍白,但眉宇间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沉稳。他在礼官引导下,翻身跨上一匹通体雪白、装饰华丽的御马。动作虽不似久经沙场的武将那般矫健,却也称得上稳健得体。昨日与二姐明璃的一番交谈,仿佛给了他莫大的勇气。他紧握缰绳,目光平视前方,努力压下心底对马背的残余恐惧,驱使着白马缓缓前行,率领着庞大的迎亲仪仗,前往苏府迎娶太子妃。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旌旗仪仗煊赫,鼓乐喧天。太子端坐马背,穿行在万民欢呼与百官注视之下,竟也显出了几分储君应有的气度。当他策马返回东宫,在宫门前勒住缰绳时,目光扫过站在宫门内侧等候的轩辕明璃,竟微微颔首,唇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带着感激的笑意。明璃心中微动,亦轻轻点头回应。这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这位弟弟正在努力成长,试图肩负起他应有的责任。
太子利落地翻身下马,步履从容地走向那顶八抬大红凤轿。轿帘掀开,身着繁复华丽翟衣、手持绣有凤凰团扇遮面的太子妃苏婉清,由两名宫女搀扶着,缓缓步下轿辇。太子依照古礼,手持一柄精致的玉如意,轻轻挑向团扇。然而,依照皇室婚仪,新娘还需行“却扇”之礼,以扇遮面,待新郎吟诵却扇诗后,方肯展露容颜。
太子略吸一口气,面对遮遮掩掩的新娘,朗声吟道:
“金鸾扇底隐仙容,玉殿珠帘映月同。莫问瑶台归何处,今朝凤驾入蟾宫。”
诗作虽不算惊才绝艳,却也工整应景,寓意吉祥,透露出对新娘的赞美与对未来婚姻生活的期许。话音落下,苏婉清手中那柄泥金芍药花团扇缓缓移开,露出一张精心妆点过的清丽面容。她低垂着眼睑,脸颊绯红,姿态恭顺柔美,在阳光下更显得楚楚动人。周围顿时响起一片赞叹之声。
太子伸出手,苏婉清将指尖轻轻搭在他的掌心,由他引领着,迈过东宫门槛,步入象征着皇家宗法与权力核心的殿宇。也就在苏婉清移步的瞬间,明璃的目光无意中扫过紧随其侧的一位中年嬷嬷。那嬷嬷衣着体面,似是苏家带来的陪嫁老人,她亦步亦趋地跟在苏婉清身边,手臂虚扶,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那种无微不至、近乎过度保护的姿态,让明璃心中那根刚刚松弛的弦,又微微绷紧了一分。但这念头只是一闪而过,旋即被接下来的繁缛礼仪所淹没。
盛大的婚宴在东宫正殿及配殿举行,皇室宗亲、文武重臣济济一堂,觥筹交错,表面上一派祥和。然而,宴至中途,明璃敏锐地察觉到,席间一些来自北境或与军务相关的武官将领,如萧国公、秦朝阳等人,开始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面色不似方才轻松,反而带着几分凝重与忧色。她转头看向身旁的主位——今日作为皇室长辈代表出席的镇北公主轩辕明凰。
明凰复明后的双眸锐利如昔,显然也注意到了场中气氛的微妙变化。她微微侧首,朝向明璃的方向,以仅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金国成立了。完颜函普已一统女真诸部,定都上京,国号‘金’。消息刚由八百里加急送入京,明日朝会,便会公之于众。”
“什么?”明璃心中一震。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坐在明璃另一侧的沈清韵,原本正安静地品尝着宫廷糕点,闻言猛地抬头,失声低呼:“这么快!”她的声音虽轻,却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愕。
明凰和明璃同时疑惑地望向她。沈清韵意识到失言,连忙压低声音解释:“在我所知的那段……历史里,金国的成立,应该是在三年之后才对。”她顿了顿,脸上浮现出前所未有的忧虑,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而且……这个金国,后来……成了大夏的心腹大患,甚至……一度占领过半壁江山。绝不能小觑!”她的话语中带着一种知晓未来的沉重,最后一句关于明凰战死的惨烈结局,她终究不忍说出口,硬生生咽了回去。
此言一出,明凰和明璃的脸色都变得无比严峻。沈清韵的“先知”能力,她们早已见识过其准确性。金国提前三年出现,这意味着北方的威胁陡然升级,局势的严峻程度远超预期。原本喜庆的婚宴,此刻在三人心中,已然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战争阴霾。太子的婚礼,就在这突如其来的惊天消息冲击下,看似圆满,实则草草收场。所有人的心思,都已飞向了明日即将到来的朝堂风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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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八月初九,紫宸殿大朝会。气氛空前凝重。景和帝轩辕承铉端坐龙椅,面色沉肃。镇北公主轩辕明凰立于武官班首,复明后的目光扫视全场,自有一股凛然之气。而今日,殿外还悄然立着一位身着高级吏员服饰的身影——正是破例被允许在殿外廊下等候的沈清韵。明璃带她前来,是希望这位思维超前的挚友,能在关键时刻,为困局提供一线思路。
果然,朝会伊始,景和帝便公布了金国成立的消息。殿内顿时一片哗然,惊疑、愤怒、担忧之声四起。
明凰率先出列,声音清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陛下!金国新立,人心未附,制度未稳,完颜函普虽勇,然其内部部落纷争余波未平,正是我一举荡平东北边患、永绝后患的绝佳时机!若待其整合草原诸部,消化我朝流失之军械技艺,羽翼丰满,则必成我大夏百年心腹大患!届时再想征讨,恐事倍功半,耗资更巨!臣恳请陛下,当机立断,即刻下旨,调集北境、辽东精锐,水陆并进,先发制人,行犁庭扫穴之举!”她的主张得到了以萧国公、兵部尚书秦朝阳为代表的绝大多数陆权派将领的强烈支持。萧国公声如洪钟:“陛下!镇北公主所言极是!蛮夷之辈,畏威而不怀德!唯有雷霆一击,方能彰显天朝威严,保北境百年太平!”甚至连皇后赵氏的兄长、陆权派重要人物赵宏毅也出列表态:“陛下,金国立国,其志非小。若坐视其壮大,则燕云十六州亦恐再生动荡。军事打击,确有必要,宜早不宜迟!”
然而,以户部尚书李秉谦为首的一批官员立刻提出了尖锐的反对意见。“陛下!镇北公主与诸位将军忠勇可嘉,然则国之大计,在戎在祀,更在财用!”李尚书手持笏板,声音因激动而略显颤抖,“四年前南大水,淹没四州之地,灾民百万,赈灾、筑堤、重建,所耗数千万贯!历年北境防务,‘北耗’一项便占去岁入三分之一强!国库现存银仅一万一千六百七十五万两(即万贯),看似庞大,然去岁总支出近两亿贯,以此计之,存银仅够朝廷约七个月之用!此乃维系国家运转之根本,岂能动摇?”
他顿了顿,环视众人,继续陈词:“公主预估战费三千万至五千万两,此乃理想之数。然依臣与户部同僚详算,远征辽东,路途遥远,转运艰难,十万大军开拔,人吃马嚼,每日消耗便是天文数字!更兼军械损耗、战场赏赐、士卒抚恤,若战事顺利尚可,一旦迁延数月乃至经年,耗资恐非五千万至八千万两不可!此乃户部基于历年战事数据推演,绝非危言耸听!届时,国库空虚,若再有天灾人祸,或南方海疆有变,朝廷将何以应对?社稷危矣!”
李尚书话音刚落,立刻有官员附和。一位御史出班道:“陛下,李尚书所虑甚是!且筹措如此巨款,谈何容易?加征田赋?去岁水患,淮南元气未复,北方数省亦才缓过气来,此时加赋,无异于涸泽而渔,恐生民变!加征商税?东南海贸虽兴,然商税体系初定,骤然加征,恐挫伤商贾积极性,影响长远税基。此难,如何解决?”
又一位掌管漕运的官员补充道:“陛下,粮草转运亦是难题。辽东苦寒,道路难行,若从江南调粮,漕运北上,再陆路转运至前线,损耗惊人,十石粮草能至三石已属不易!此等消耗,亦需计入军费之中啊!”
朝堂之上,顿时分为泾渭分明的两派,支持者慷慨激昂,反对者忧心忡忡,争论不休。唯有工部尚书吴思远,出于对明凰判断力的信任,谨慎地表示了支持:“陛下,臣以为,镇北公主对战机的把握确属精准。至于耗费,若能精打细算,善用新器,或可有所节省。然……李尚书所言财政之困,亦是实情。”
内阁首辅裴烨,这位老成持重的清流领袖,在双方激烈辩论后,终于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分量极重:“陛下,老臣细听双方之言。镇北公主所言战机,确属难得。金国初立,实力未充,此时出击,胜算较大,若能速胜,长远看或反能节省边防开支。然,李尚书及诸位同僚所虑,亦是老成谋国之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无充足粮饷,大军寸步难行。如今国库确不宽裕,加税、募捐皆有其难处。强行用兵,若不能速战速决,陷入僵局,则后果不堪设想。故,老臣之见,战与否,关键在于……钱粮从何而来?能否有一稳妥之策,既能筹得军资,又不致伤及国本民心?”他将难题,精准地抛回了原点,目光扫过全场,最终也落在了若有所思的明珠公主身上。
景和帝眉头紧锁,手指轻轻敲击着龙椅扶手,显然也在权衡这艰难的选择。他目光扫过争执不下的群臣,最终落在一言未发、似在沉思的明珠公主轩辕明璃身上:“明珠,你久在江南,通晓商事,于理财之道亦有见解。对此难题,你有何看法?这军费筹措之困,可有良策以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明璃。殿外廊下,沈清韵也屏住了呼吸,紧握双手,她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或许就在明璃接下来的一番陈词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