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诃得了陈玄理的话,心里踏实了点。
他赶紧回山洞,和阿多、尼拉把要说的话来回对了几遍。
过了几个时辰,他就上船求见郑和。
一进舱房,摩诃“扑通”跪下了,还没开口,眼泪就先掉下来:
“郑大人!贫僧……贫僧没护住师父啊!”
郑和正跟王景弘说事,见他这样,眉头一皱:
“怎么回事?迦罗叶大师呢?楚姑娘和小林子在哪儿?”
摩诃用袖子抹了把脸,照着陈玄理教的话,添了些枝节说了。
重点讲无尘怎么急着要龙女之泪,迦罗叶怎么被气得吐血死了,林承启又怎么忽然使出怪招,拉着无尘跑了。
“跑了?”
郑和脸色不好看了。
“看得真真的!”
摩诃指天发誓,“他们……他们就像一阵烟,晃了晃就没了!师父临去前,手指着那女人,哑着嗓子说……说‘东西你拿去了,你要遭报应的!’”
“东西?”
郑和听出话里的意思,“什么东西?”
“就是……就是那‘龙女之泪’。”
摩诃压低声音,“师父一直贴身藏着。那楚妃一进去就要,师父不给,这才吵起来。后来……后来肯定是被她趁乱拿走了!师父临死那句话,就是证据!”
王景弘在一旁听了,插话道:
“你说他们‘像烟一样没了’,这也太玄乎。”
摩诃急道:
“王大人,贫僧要是说假话,天打雷劈!那林承启当时脚下踩着奇怪的步点,手里比划着,嘴里还念念有词,然后两人就……就一下子没了踪影!这不是邪门是什么?”
郑和沉吟着,没说话。
无尘身上有病,他是知道的。
要是她真为了保命强要东西,也不是说不通。
林承启那小子,平常是有点跳脱,难道真会些歪门邪道?
姚少师临走前嘱咐的话,这时又在他心里转了一圈:“楚妃与那林小子,来历有些模糊,此行要多加留意。”
“你先下去。”
郑和挥挥手,“这事,咱家会查。”
摩诃退下后,郑和跟王景弘商量。
“你看呢?”
郑和问。
王景弘想了想:
“一面之词,不能全信。但迦罗叶死了是真的,楚妃他们不见人影也是真的。摩诃的话里有窟窿,可要是龙女之泪真在楚妃手里,她急着要,做出些出格事,也……也不是完全没可能。”
郑和点点头。
他心里头更愿意信无尘,但这事确实蹊跷。
他下令:
“派人去那山洞瞧瞧,再沿着岸找找楚妃他们。要是他俩回来……先安置在偏舱,派两个人‘照应’着,没咱家的话,别让他们乱走。”
陈玄理那边也没闲着。
他悄悄找了教里几个能说上话的。
“各位兄弟,”
他摆出掏心窝子的样子,“咱们这位林教主,年纪轻,想法多。上次教里出事,折了那么多弟兄,怎么偏偏他没事?这回他又紧跟着官家的船队走,这里头……怕是不简单。”
有人问:“陈爷,您是说……”
“我没什么意思。”
陈玄理叹口气,“就是替弟兄们想想。咱们干的营生,是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最怕里头出岔子。教主要是真跟官府一条心,咱们这些人,死都不知怎么死的。”
这话像针,扎进了好些人心里。
教里本来就有不少人觉得林承启这教主来得不明不白,全靠陈玄理撑着,现在听陈玄理这么一说,心里都犯嘀咕。
慢慢的,教里有什么事,大家都习惯先问陈玄理,林承启这个教主,反倒被晾在了一边。
对外,陈玄理又托关系,给郑和那边递了话,说林承启可能跟白莲教有牵扯,心思不小,得防着点。
这话正好跟姚广孝的嘱咐对上了,郑和对林承启的疑心又重了一层。
无尘和林承启走了大半日,天快黑时才回到码头附近。
两人没直接上船,先在暗处看了一会儿。
“姐,好像没啥动静。”
林承启嘀咕。
“直接去见郑公公。”
无尘说。
两人一露面,就有水手去报信。
郑和很快让他们进去。
舱房里,郑和看着脸色疲惫但眼神平静的无尘,和一旁明显憋着话的林承启,先开了口:
“回来就好。迦罗叶大师的事,摩诃已经说了。你们怎么说?”
无尘把山里的经历原原本本讲了一遍,从摩诃骗他们进去,到被关在石室,迦罗叶怎么被折磨,最后摩诃怎么逼问配方、迦罗叶怎么自尽并把东西给她,他们又是怎么不得已用办法脱身。
“龙女之泪,是在我这儿。”
无尘说着,从颈间取下一个小小的皮囊,打开,里面是一层暗红色的蜡,“迦罗叶大师临终前把这个给了我,为的是不让它落到摩诃和他背后的人手里。大师是让摩诃长期关着虐待,又被他逼着要东西,悲愤不过,才自己了断的,绝不是被我逼死。”
林承启在一旁使劲点头:
“对对!郑大人,那秃驴坏透了!他和背后那个姓陈的,是一伙的!他们不光想要配方,还想害死老和尚,嫁祸给我们!”
郑和听完,好久没说话。
两边说法完全不一样。
他想起王景弘的话,又想起姚少师的叮嘱,心里为难。
“这事里头疑问不少,”
郑和最后说,“在查清楚之前,委屈你们先在偏舱住着,别随意走动。这也是为你们的安全着想。”
这就是软禁了。
林承启还想争,无尘轻轻拉了他一下:“听郑公公安排。”
偏舱不大,门外果然站着两个军士,说是伺候,实则是看守。
林承启气得在屋里转圈:
“这叫什么事!咱们好不容易跑回来,倒成犯人了!”
无尘倒还平静,她把那皮囊重新挂回脖子上,蜡封的寒气贴着心口,让她脏腑间那股火烧火燎的隐痛稍微压下去一点。“郑公公也有难处。现在就看,是摩诃的谎话先编不下去,还是陈玄理又出什么坏招。”
“那咱就干等着?”
“等着看。”
无尘说,“摩诃背后是陈玄理。他们费这么大劲,不会只想关咱们几天。”
她猜着了。
接下来两天,没什么动静。
饭按时送来,守卫客客气气,就是不让他们出舱门。
但无尘觉得,船上的气氛有点不一样了。
偶尔能听见外面水手低声嘀咕,说什么“教主”、“白莲教”、“官家的人”之类的零碎话,看见他们就赶紧闭嘴,眼神也躲闪。
林承启也觉出来了,他试着跟送饭的水手搭话,人家支支吾吾,什么也不肯说。
“姐,”
林承启凑到无尘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好像有人在船上撒我的谣言,说我是官府派来的探子。”
无尘眼神一紧。
陈玄理动手了,而且是从教里和船队两头下手,把他们孤立起来。
晚上,偏舱里阴冷,海上的湿气顺着木板缝往里钻。
无尘坐在板铺上,手脚冰凉。
脖子上挂的那东西隔着皮囊和蜡都往外冒寒气,像在心口捂了块冰。
林承启坐对面看着,心里不好受。
“管用?”林承启问。
“压得住毒,也添了寒。”
无尘摇头,轻轻按着心口,“这是饮鸩止渴。但眼下……没得选。”
他挪过来,碰了碰无尘的手背,冰凉。
“姐,你脚也冷吧?”
无尘没吭声,蜷了蜷脚趾。
布鞋底薄,寒气从脚心往上窜。
林承启没再多说,忽然挪过来,二话不说伸手捉住无尘一只脚。
“做什么?”无尘一惊,想缩回。
“别动。”林承启手上麻利,把她鞋袜脱了,不由分说,把那只冰凉的脚丫子揣进自己怀里,用衣襟裹紧,又去捉另一只。
无尘脸上发热。
虽说两人亲近,可门外还有人。
她不敢挣扎出声,只得由他。
脚心贴上少年温热的胸膛,暖意慢慢渗进来,让她绷紧的身子稍稍松了松。
她垂下眼,没再吭声。
舱里静下来,只听见外面海浪声和偶尔走过的脚步声。
过了大概一刻钟,无尘手脚刚暖和点,门下忽然传来很轻的“窸窣”声。
两人马上警惕起来。
林承启松开手,无尘赶紧把脚收回来,弯腰去看。
门缝底下,慢慢塞进来一个小纸卷。
无尘捡起来,展开。
林承启凑过来看。
纸上的字迹潦草,像是匆忙用炭条写的:
“无尘姐:陈贼已知我晓其秘,欲灭口。我藏身于码头西第三货栈后院柴房。速来救!迟则无及!——青”
是苏青的字迹!
无尘的心猛地一紧。
苏青和她情同姐妹,更是她师父静安师太的前世。
陈玄理那个禽兽,难道对苏青下手了?
“是苏青姐?”
林承启也看清了,急着说,“陈玄理那王八蛋!”
无尘捏着纸条,手指微微发抖。
理智告诉她,这可能是圈套。
但万一是真的呢?
苏青要是因为她被牵连,她怎么能不管?
她凑到门缝边往外看。
门口那两个守卫,不知道什么时候不见了,走廊空荡荡的。
不对劲。
“守卫没了。”
她低声说。
“正好!咱们快去救人!”
林承启说着就要开门。
“等等。”
无尘拦住他,“你不觉得太巧了?”
无尘咬着嘴唇,心里翻腾。
最后,对苏青的担心压过了怀疑。
“走。小心点。”
她轻轻拉开舱门。
走廊里果然一个人也没有,静得吓人。
两人踮着脚,溜下船,直奔码头西边。
他们没注意到,不远处的黑影里,陈玄理正冷冷地看着他们的背影。他身边一个手下小声问:
“陈爷,现在去报信?”
“再等等,等他们进院子。”
陈玄理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无尘和林承启赶到第三货栈,后院柴房破破烂烂,门虚掩着。
里面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
“苏青姐?”
林承启小声叫着,推开门。
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堆烂柴火。
中计了!
两人心里一凉,转身就想跑。
已经晚了。
货栈院子外面忽然亮起火把,人声嘈杂,还夹杂着刀枪碰撞的声音。很快,就有脚步声朝这边围过来!
“快走!”
无尘拉着林承启,想从另一边矮墙翻出去。
刚跑到墙根,就听见宝船方向传来一声尖利的哨响,接着是更大的吵闹声,有人在高喊:
“杀人啦!守卫被杀了!那两个人跑了!”
完了。
这是陈玄理一箭双雕的毒计。
先把守卫调开,引他们出来;再派人杀了守卫,栽赃给他们。
现在,他们成了杀守卫、想逃跑的凶手,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姐,现在咋办?”
林承启看着越来越近的火把光亮。
无尘脸色不好。
回船队,那是自投罗网。
郑和不会再听他们说话。
陈玄理要的就是他们坐实罪名,要么当场打死,要么抓回去审问,都是死路。
她摸了摸脖子上挂的皮囊,又看了看远处黑沉沉的山林。
“走。”
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离开这儿。”
“去哪儿?”
“先躲起来。”
无尘声音发苦,“不能落在他们手里。”
两人再没犹豫,趁包围圈还没合拢,钻进码头另一边更深的黑暗里,朝着远离船队的荒滩野地跑去。
夜色吞没了他们的身影。
货栈黑影里,陈玄理慢慢走出来,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
一个手下凑过来:“陈爷,追不追?”
“追什么?”
陈玄理淡淡说,“杀了守卫,畏罪逃跑,这罪名够他们受了。郑和那边,自然知道该怎么办。去,把咱们的人都叫回来,别留痕迹。”
“是。”
陈玄理又站了一会儿,这才转身,不紧不慢地往回走。
一路走着,脑子里却没停。
林承启身上那块白莲教令牌,他惦记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东西,说轻了是个玩物,说重了,能号令不少教众。
郑和是官家的人,要是知道林承启有这玩意儿,肯定要收走。
一旦入了官库,再想拿出来,比登天还难。
所以之前陈玄理一直没提。
他原想着,慢慢架空林承启,找机会把令牌哄过来或偷过来。
可没想到,事情赶着事情,逼得他不得不先下手除掉这两人。
现在人跑了,罪名也栽上了。
按说,该趁热打铁,跟郑和把令牌的事捅出去,坐实林承启“匪首”的身份。
可这么一来,令牌八成要落到郑和手里。
他有点犹豫。
走到住处门口,他站住了。
夜风一吹,脑子更清楚些。
郑和是谨慎人,光凭摩诃几句话,未必真就把林承启当铁案。
要是再加一把火呢?
把令牌的事一说,郑和派人去搜,哪怕搜不到。
人跑了,东西可能带走了,这“勾结邪教”的嫌疑也就钉死了。
林承启和无尘这辈子别想翻身。
陈玄理推门进屋,点了灯。
他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喝了两口,他心里定了。
东西再好,也得有命拿。
现在首要的是把这两人彻底按死,不能让他们有翻身的可能。
令牌的事,说了比不说强。
郑和真要搜,也是先搜他们住过的舱房,搜不到,也就罢了。
日后若真有机会……再说。
他放下茶杯,吹了灯,和衣躺下。
明天,得找个妥帖的由头,把这“线索”递到郑和耳边。
不能太刻意,得像是不经意想起的。
陈玄理闭上眼。
事情,正按他想的在发展。
接下来,该想想怎么从郑和那儿,拿到更多他想要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