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宫里的天,说变就变。
前几日还风平浪静,这几日却突然风声鹤唳。
宫里头出了件说不清道不明的祸事。
起因是监造局门上发现了一缕被扯破的布条。
而这场风波的源头,恰恰源于几天前一个看似冒险的举动。
几天前的深夜,趁着宫门下锁后的寂静,两条黑影悄悄摸进了监造局。
那里存放着观测天象的浑天仪,是宫里的禁地。
这两人,正是被附体的楚妃,和小太监小林子。
离开时,小林子不小心,衣角挂到了院门上一处不起眼的锈蚀铁钉,“刺啦”一声,留下了一小条布丝。
当时两人都没太在意,
守卫报上去,陛下动了怒,下令严查。
浑天仪是观天象、定国运的神器,岂容亵渎?
可宫里太监宫女成百上千,那夜天色又暗,根本查不清究竟是哪两个。
上头催逼得紧,下面的人却交不出真凶。
这怒火没处发泄,便一层层压了下来。
最后不知怎地,就变成了“建文旧人心怀怨望,指使宫人窥探禁器,意图不轨”。
一道旨意下来,便要清洗整个宫闱,尤其是那些与旧朝牵连最深的后宫女子。
新帝登基已有几年,这或许不过是寻了个由头,要将旧日的影子彻底抹去。
没过几天,锦衣卫开始动手了。
他们闯进各宫各院,只要是建文朝有些名分的妃嫔宫女,都被押到西苑集中看管。
宫里老人都悄悄议论,说这哪是清理宫闱,分明是秋后算账。
无尘住的南宫也逃不过。
这天晌午,院外突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铁链子哗啦哗啦地响。
丫鬟莲心当时就软了腿,瘫在地上站不起来。
无尘心里也发慌,她能感觉到身体里楚妃的魂魄在瑟瑟发抖。
她凑到窗缝前朝外看,只见往日那些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妃嫔,如今都被麻绳捆着,像赶牲口似的被锦衣卫往一处轰。
一个锦衣卫千户站在院子当中,冷冰冰地宣布:
“奉旨行刑,剐。”
这个字像块冰砸进心窝子,院子里静了一瞬,随即炸开了锅。
有个年轻采女尖叫着要往柱子上撞,被两个太监死死拉住。
一个老尚宫瘫在地上,嘴里不住地喊娘。
几个宫女跪在地上磕头,额头都磕破了,求菩萨保佑。
也有人想跑,可刚挪步就被旁人拉住:
“别傻了,西华门那边……尸首都堆成山了……”
哭喊声、哀求声混成一片。
平日里最讲究体面的妃嫔们,此刻也顾不得形象了。
有的瘫软在地,有的用指甲在紧闭的宫门上抓出一道道血痕。
宫女们抱成一团发抖,院子里弥漫着失禁的骚臭味。
这地方转眼就成了人间地狱。
无尘死死盯着窗外,看着那几个提着弯刀的剐子手走进来。
门被踹开了。
几个剐子手扫视着屋里的人,眼神像在打量牲口。
其中一个的目光落在无尘身上。
再说林承启这边。
他正跟着郑和府上的一个管事太监,往宫里送新抄的佛经。
郑和要用这个来安抚人心。
林承启顶着小林子的名头,心里七上八下的。
刚过午门,他就听见西苑那边传来哭喊,风里带着血腥味。
宫里当差的都低着头快走,脸色难看。
一个相识的小太监偷偷拉住他,声音直哆嗦:
“林哥儿,别往前去了!西苑……西苑正剐人呢!都是旧宫的娘娘们……太惨了。”
林承启心里一惊,楚娘娘怕是要出事!
他急得团团转,正没主意时,他看见几个小太监抬着一筐新鲜瓜果走过,是准备送到大报恩寺供佛的。
他们低声议论着,其中一个叹道:“唉,听说连生辰八字属阴煞的,都逃不过,怕冲撞了佛宝。……”
冲撞佛宝?林承启心里一动。
一个主意冒了出来。
他心一横,不管不顾地朝着那几个太监冲过去,故意提高了嗓门:
“哎呀!不好了!出大事了!”
那几个太监被他吓了一跳。
林承启指着天,说得有模有样:
“我刚才在那边,好像看见佛牙舍利放金光了!还有声音,嗡嗡的!”
太监们将信将疑。
林承启更来劲了:
“那声音说了!‘怨气冲天,冲撞佛宝,大不祥!’佛爷动怒了!”
他这副样子,加上喊的话吓人,周围的人立刻窃窃私语起来,消息一下就传开了。
西苑刑场那边,监刑的官员刚要在令箭上画勾,一个锦衣卫百户慌慌张张地跑上来:
“大人,不好了!郑公公身边那个小火者,在午门外头发癔症,指着西苑说血光冲天,煞气冲撞了佛宝!宫里都传遍了!”
监刑官的手停住了,脸色变得难看。
郑和迎佛牙是眼下大事,若真因为这里的血光出了岔子,他担待不起。
他这里正犹豫着,宫墙外面,隐约传来一阵诵经声。
声音传来,带着一股力量,把院子里的哭喊声都压下去了一瞬。
紧接着,是更多僧人齐声诵经的声音,还有沉沉的钟鼓声。
这阵仗,让行刑的人都愣了一下。
宫外僧人的诵经声、钟鼓声还没停,这小火者又是郑和身边的人……
林承启那番“神启”的话起了作用。
加上宫外隐约传来的诵经声,这大概是姚广孝的安排。
监刑官不敢做主,只好派人快马去请示皇上。
等待旨意的时刻格外难熬。
行刑虽然暂停了,但刽子手还提着刀站在一旁。
楚妃的身体在无尘的控制下不再发抖,可她自己的意识还陷在恐惧里。
无尘能清晰地感受到劫后余生的虚脱,还有对那个小太监说不清的牵挂。
消息传到朱棣那里时,他正和姚广孝商议国事。
听到佛牙显灵的说法,朱棣的脸色立刻沉了下来。
姚广孝慢慢捻动佛珠,不紧不慢地说:
“陛下,西苑杀孽太重,确实不宜再继续。不如选些人去大报恩寺祈福,既安抚人心,也显陛下仁德。”
朱棣向来重视姚广孝的意见,又事关迎奉佛牙的大事,便点了点头:
“就依少师所言,选些人去寺里祈福。”
终于,新的旨意到了。
宣旨太监声音平板地宣布,要挑选“八字相合”的宫人去大报恩寺祈福。
当念到“楚氏”时,旁边的莲心突然哭出声来。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好歹是捡回了一条命。
在锦衣卫看守下,她们神情恍惚地走出南宫。
经过刑场时,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地上还留着没冲洗干净的血迹。
楚妃的意识又开始翻腾。
无尘紧咬嘴唇,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散落的首饰碎片,那都是不久前还戴在活人身上的。
郑和匆匆赶到灵谷寺的禅房,带来了宫里的消息和“佛牙震怒”的示警。
姚广孝捻着佛珠的手微微一顿。
他望向皇宫方向,眼神复杂。
“阿弥陀佛……该来的总会来。”
姚广孝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疲惫。
郑和眉头紧锁,忧心忡忡:
“大师,皇上这样做……是不是太过分了?怨气这么重,怕是要伤及国运,更会冲撞佛宝啊!还有那个林小火者说的那些话……”
姚广孝抬手止住他,缓缓问道:
“郑公,你说皇上现在最怕什么?”
郑和沉默了。
他跟随朱棣多年,深知这位皇上虽然手段强硬,心里却始终对“得位不正”耿耿于怀,更怕建文的旧势力卷土重来。
当年唐太宗在玄武门之变后,也常常夜不能寐,这份恐惧,如今同样萦绕在朱棣心头。
姚广孝道:
“皇上怕的是那些枉死的冤魂,怕的是后世史书如何写他,更怕……重蹈他的覆辙。就算立下再大的功业,也要被这两个字和那些血债拖累,永远不得安宁。”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大报恩寺的方向:
“轮回这件事,说来玄妙。皇上身负唐太宗的命数,这是天意。但前世和今生的处境不同,做法也得调整。当年李世民在玄武门之后,用安抚天下,释放三千宫人,显示宽厚,这才平息了怨气,开启了盛世。”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
“可皇上现在的处境,比唐太宗那时还要艰难。建文帝不是李建成、李元吉,他的名分更正,牵连更广。如果皇上也学唐太宗一下子放了所有人,不但不能平息事态,反而可能让人以为他软弱,让那些还惦记建文的人心存幻想。皇上现在满心愤懑,更需要的是彻底了断,用最严厉的手段震慑所有人,也让他自己相信旧时代真的结束了。”
郑和倒吸一口凉气:“所以……那三千人……”
姚广孝闭了闭眼:
“这是皇上心魔和命数交织的结果。老衲虽然知道太过残忍,但当时的情势如同洪水,强行阻拦只会适得其反。只能……顺势而为。”
他看向郑和:
“那个林小火者说的‘佛牙震怒、船毁人亡’,虽然是急中生智胡编的,却恰好戳中了皇上最担心的事——他倾注心血的下西洋大业,还有他用来证明天命的佛宝。如果这场杀戮损及国运根本,那就得不偿失了。”
“所以,”
姚广孝继续捻着佛珠,“老衲就借着这个‘佛旨示警’的机会,顺势把这场纯粹的杀戮,部分转成了禳解祈福。挑选五十人斋戒,既是为了平息怨气,也是给这场杀孽留一点余地,更是……”
他顿了顿,“……给关键的人留一条生路。这是在绝境中,借着轮回之数和皇上的信任,尽力周旋。”
郑和听得心头沉重。
他这才明白,那场惨烈的屠杀背后,竟藏着如此复杂的因果和帝王心术。
朱棣并非单纯嗜杀,而是用一种极端的方式,想要了断前缘,稳固皇位。
而姚广孝则在这血雨腥风中,尽力挽回了一些什么,也为将来的布局留下了余地。
待郑和告辞后,禅房重归寂静。
姚广孝独坐片刻,忽然想起什么,对侍立一旁的小沙弥吩咐道:
“去南宫偏殿,将那个叫小林子的小火者带来。就说……老衲有事相询。”
姚广孝若有所思。
这个小林子,先前在宫中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太监,这几日却屡屡语出惊人。
先是说什么“佛牙震怒”,今日郑和又提及他那些莫名其妙的“癔语”。
这一切,未免太过巧合。
此时的南宫偏殿里,林承启正被关在一间堆放杂物的屋子里。
外面有太监守着。
此刻的他,心里七上八下。
心里像是开了锅,急得不行。
无尘还在南宫等着他去救呢。
刚才那场戏,用尽了他两辈子积攒的急智和脸皮。
“完了完了,这下玩脱了……”
他在心里琢磨着,
“郑爷爷要是知道我在外头这么败坏佛宝的名声,还扯什么龙王爷发怒,非把我这身皮扒了做鼓面不可!”
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门“吱呀”一声开了。
“林小火者,少师唤你问话。”
来的僧人语气平和,却不容拒绝。
林承启赶紧站起来,心说,不好。
他知道姚广孝不是好糊弄的,这一关怕是不好过。
走在去禅房的路上,他悄悄在心里对小林子说:“听着,等会儿见到那位大师,你可千万稳住。不管他说什么,你都别慌,一切有我。”
小林子在他意识里瑟瑟发抖:
“林、林大哥,我害怕……那可是少师啊……”
“怕什么?”
林承启在心里给他打气,“你就当是去见庙里的老和尚。记住,少说话,多磕头,剩下的交给我。”
到了禅房外,领路的僧人先进去通报。
林承启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装。
这时,他忽然觉得身子微微一僵,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牵制了一下。
那是小林子本能的恐惧在作祟。
他赶紧定了定神,把这股不适压了下去。
“进来吧。”
里面传来姚广孝平和的声音。
林承启低着头走进禅房,规规矩矩地跪下磕头:
“小人林承启,拜见少师。”
姚广孝正坐在蒲团上喝茶,闻言抬眼看了看他:
“起来吧。老衲叫你来,是想问问,你这几日静修,可有所得?”
林承启心里咯噔一下。
这老和尚突然唤他来,该不会是看出什么了吧?
他赶紧在心里对小林子喊话:
“别慌!看我的!”
“回大师,”
他低下头,装出一副怯生生的模样,“小的……小的这几日总做些怪梦,醒来就忘了。”
“哦?什么怪梦?”
林承启挠挠头,一副苦恼的样子:
“梦见……梦见好多大船在海上漂,还有星星……对了,还梦见一个白胡子老爷爷,说些听不懂的话。”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姚广孝的表情。这些说辞是他早就想好的,既显得神秘,又不会透露太多。
姚广孝不置可否,在禅房里踱了两步:“听说你前几日在宫中,说了些关于佛牙的话?”
林承启心里一紧。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