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里,无尘算是尝到了“鸠占鹊巢”的滋味。
她不得不和一个充满悲伤与恐惧的灵魂,共同使用楚妃的身体。
就在无尘的意识试图在这具身体里稳住时,一个清晰、带着颤抖和难以置信的声音,直接在她意识深处响了起来:
“……又是你?”
无尘心中一惊。
“你……记得?”
无尘在意识中回应,难掩诧异。
楚妃的意念里泛起一丝苦涩的波动:
“像做了个噩梦,梦里有个冷眼旁观的影子……可现在,这感觉又来了,比上次更实在……你究竟是谁?是哪个冤魂来找我做替身么?”
她的声音里没有厉声斥责,反而有种认命般的悲哀,仿佛连身体被占据,也只是这无尽苦难中又一桩寻常事。
无尘定了定神,知道此刻必须坦诚,至少是部分坦诚。
她回应道:“我不是冤魂,也无心害你。我来,是为了查清一桩牵连极广的旧案,阻止更大的灾祸。暂借你的身份存身,实属无奈。”
“旧案?灾祸?”
楚妃的意念带着怀疑,“与我,与陛下……有关吗?”
“有。”
无尘回答得简洁肯定,“若事情能成,或许能为所有受牵连的人,争得一线解脱之机,包括你牵挂的建文帝。”
她抛出了这个楚妃最无法拒绝的理由。
好一阵沉默。
楚妃心里那团化不开的悲伤和怨恨,像被石子打乱的水面,晃荡了半天,慢慢沉下去,变成一种沉甸甸的疲惫,里头还夹着一丝微弱的盼头。
楚妃轻轻地问:
我……该怎么做?
无尘心里松快了些,知道这算是暂时说通了。
她放缓语气说:
“头一桩,你把知道的、关于陛下最后的消息都告诉我。再有,这宫里还有谁可能念着旧主的情分,哪怕一点点也好。第二桩,你得管住自己的性子,特别是在人前。咱们得活下去,等机会。”
楚妃的记忆不再像之前那样横冲直撞,而是顺着来,一点点浮现出来。
她说起建文帝最后匆忙离宫时零碎的见闻,提到有个老太监早年受过建文帝恩惠,可能被调去了别处,还讲了宫里几处过去传递消息的旧门路。
夜深了,风吹得窗纸轻轻作响。
榻上,“楚妃”的身子看着还是那样单薄,可内里却不同了。
两个从不同年月来的魂儿,在这不见天日的深宫里,像两个搭伙过日子的人,暂且安顿下来。
一个想解开一个大疙瘩,一个还揣着点微末的盼头,就这么一起在这南宫里住了下来。
往后几日,无尘顶着楚妃的名头,跟着莲心学规矩,在几个太监眼皮子底下小心过日子。
楚妃那股子哀愁总绕在心头,无尘只得打起精神应对。
楚妃的身体对宫中的一切都有着自己的记忆。
闻到熟悉的熏香,无尘还在分辨其中的龙脑和沉香成分。
属于楚妃的那部分意识却已经眼眶发酸,回想起建文帝在位时的往事。
看到锦衣卫在院外巡视,无尘提醒自己要谨慎。
楚妃的恐惧却让这具身体手心冒汗、四肢僵硬。
每当无尘思考如何联系林承启、如何探查姚广孝的布局时,楚妃的记忆总会不期而至。
或许是某位已故宫妃梳妆台的位置,或许是御膳房一道建文帝偏爱点心的配方。
这些记忆对无尘毫无用处,却总是勾起楚妃的伤感,打断无尘的思路。
最让人困扰的是身体的本能反应。
管事太监前来训话,言语间满是讨好新朝、轻视旧主的意味。
无尘告诫自己要忍耐,但楚妃骨子里的傲气与怨恨却让身体不自觉地挺直脊背,眼神也透出冷意。
吓得身旁的小宫女急忙拉扯她的衣袖示意。
夜深人静时,楚妃对黑暗的恐惧会让身体在睡梦中惊悸颤抖。
无尘不得不耗费心力去安抚这具躯体的不安。
有时两人也能互相帮衬。
有一回,新来的宫女想偷走楚妃仅存的那支旧玉簪。
那是建文帝赏的。
无尘正盘算怎么阻拦,楚妃对旧物的眷恋和对背叛的愤恨突然涌了上来。
只见身子猛地站起,用一种无尘从未听过的、带着昔日妃嫔威仪的语气喝道:
“放肆!本宫的东西,也是你能动的?”
那宫女被这气势镇住,慌忙跪地求饶。
后来,无尘在心里对楚妃说了句:
“刚才多谢了。”
回应她的,只是一声极轻的、带着复杂情绪的叹息。
贴身宫女莲心,是楚妃从娘家带来的丫头,忠心耿耿。
无尘对她是这样解释自己的反常:
“莲心,我自从落井后,神魂像是受损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记性差,脾气也控制不住。我要是有什么不妥当的,你……多提醒着些。”
莲心只当主子受了惊吓,伺候得越发周到小心了。
一天,无尘用着楚妃的身份,由两个太监跟着,到南宫的小花园里走动。
园子很久没人打理,草木都长得杂乱。
她在石凳上坐下,凳子冰凉。
眼前有棵枯死的老梅树。
这时,楚妃的记忆涌上心头。
往年冬天,她和建文帝曾在这里一同赏梅。
无尘在心里劝她:
老想从前的事,只会让自己更难受。你看看身边人,莲心对你这么忠心,你忍心拖累她吗?
楚妃的念头传来,带着苦涩:
活着……比死还难……陛下不知去向……我们都像笼中鸟,飞不出去了……
无尘平静地回道:
鸟在笼中,也能等个机会。死了就真完了。你甘心看那些害你的人一直得意吗?
楚妃的念头一震,传来不甘:
我不甘心!可……又能怎样呢?
正想着,远处传来一阵说笑声。
几个新得势的嫔妃,被宫女太监簇拥着,走到南宫附近“看景”。
其实她们是故意来炫耀,来看旧朝人的落魄样子。
她们对着南宫指指点点,说笑声很刺耳,话里都在笑话建文朝的旧事。
楚妃心头火起,身子气得直发抖,恨不得立刻冲出去与她们争个明白。
无尘赶紧在心里喝止:
不能闹!现在发作,岂不是正称了她们的意?你想想莲心,难道要她也跟着进诏狱受苦吗?
楚妃的念头还在挣扎,透着说不出的痛苦:
可她们……实在欺人太甚!
无尘沉声道:
记住今日的滋味。只有活着,才能等到看她们下场的那天。定下心神,低下头。
在无尘硬压着的情况下,“楚妃”的身子只是把头垂得更低了些。
那几个嫔妃见南宫这边毫无动静,自觉无趣,讥笑了几句便走了。
等人走远了,无尘才稍稍放松下来。
她能感觉到楚妃的念头还在翻腾,那里面混杂着恨意、屈辱,却又不得不忍耐的复杂心绪,把这身子折腾得够呛。
无尘在心里平静地对她说:
你都看见了。光靠生气难过,什么也改变不了。要想有转机,就得先活下去,像影子一样藏着,等待时机。
这一次,意识里的抗拒似乎没那么强烈了,只剩下沉沉的疲惫和悲哀,压得人透不过气。
另一边,林承启顶着“小林子”的身份,正低头在御花园的石子路上小跑。
他怀里揣着刚抄好的星图,要送到钦天监去。
郑和的船队快要再次出海,上下都在忙活,连他这个刚“病好”的小太监也被使唤得团团转。
“这腿脚真是不如从前了。”
他小声抱怨。这小林子的身子骨还没长开,体力远不如他后世那副身板。
他揉着发酸的后腰,四下张望,想找个清静地方喘口气。
正要拐过月亮门,迎面走来两个人。
一个小宫女搀着位宫装女子。
那女子身形单薄,穿着半旧的藕荷色宫装,发髻上只别了支玉簪子,侧脸对着他这边。
林承启本没在意,宫里这样的主子奴才见得多了。
他正要低头快步走过,目光不经意扫过那女子的脸,顿时愣在原地。
这不是无尘么?
那眉眼,那轮廓,分明就是在密室里见过的无尘!
他心里一喜,差点就要喊出声。
可再仔细一看,又觉得不对。
眼前这人虽然长得和无尘一模一样,可神态气质全然不同。
眉眼间带着一股散不去的哀愁,神色疲惫,脸色苍白得不见血色。她被小宫女搀着,脚步虚浮,完全是一副深宫怨妇的模样。
林承启心里咯噔一下:
完了完了,无尘怎么成了建文帝的妃子了?
这身份太危险了。
看她那样子,眼神呆呆的,走路都要人扶,跟以前那个利索的无尘完全不一样。
该不会是穿越的时候出了差错,跟原本的楚妃搅和到一块了吧?
他心里着急,想上前相认又不敢莽撞。
眼看无尘就要走过去了,他灵机一动,假装脚下一滑,
“哎哟”叫了一声。怀里的星图卷轴哗啦掉在地上,正好滚到那宫装女子的脚边。
“该死该死!”
林承启慌忙扑过去捡,一边学着太监的尖细嗓音请罪:
“小的冲撞了贵人,贵人恕罪!”
他故意把声音抬得高高的,趁捡卷轴的工夫,凑近了仔细端详那张脸,压低声音飞快地说了一个只有他们才懂的词:
“汞毒!”
话音刚落,他就看见那双原本黯淡无神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瞳孔微微收缩,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
虽然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林承启看得清清楚楚。
就是无尘,错不了!
那宫装女子身子微微一顿,随即垂下眼帘。
等她再抬眼时,目光里的锐利已不见踪影,又恢复了先前那副柔弱模样,还带着几分受惊的神色。
她朝后退了半步,声音轻柔却疏离:
“哪儿来的奴才这般冒失?捡起东西速速退下。”
侍立在一旁的莲心赶忙上前护着,瞪了林承启一眼:
“听见没有?快些走开!”
林承启心里顿时踏实了。
确实是无尘,她清醒得很,还在谨慎地扮演着楚妃。
“是是是,小的这就走。”
他连连躬身,手脚利落地拾起卷轴。
无尘脸上不见丝毫波动,只微微侧身对莲心轻声道:
“回吧,身子乏了。”
仿佛方才不过是被个不懂事的小太监惊扰了片刻。
林承启抱着卷轴,一路小跑拐过假山。
等确认四周没人了,他才靠在棵大树上喘了口气,脸上忍不住露出笑来。
“我的个乖乖!真是无尘姐姐!穿成妃子了!还装得那么像!”
他兴奋地搓着手。
“这下可好了,在这深宫里总算有个能说话的人。道衍老秃驴,算你干了件人事儿!虽然…这身份是够刺激的!”
林承启朝无尘离开的方向望了望,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他已经在脑子里飞速盘算着怎么避开耳目,去跟这位“冷艳妃子”接头了。
这么一想,在这宫里的日子倒也不那么难熬了。
当然,得小心别让人发现,不然麻烦就大了。
他收拾心情,抱着卷轴继续往钦天监去。
刚绕过假山,就听见前面茶盏摔碎的声音。
接着传来女子的斥责:“连杯茶都沏不好,要你有什么用!”
林承启停下脚步望过去。
假山后的凉亭里,一个穿鹅黄宫装的少女正在训斥跪地的小宫女。
那姑娘约莫十六七岁,发间别着金簪,手里握着马鞭。
林承启心里咯噔一下。
这姑娘的眉眼神态,活脱脱就是袁静雪。
连那抬着下巴的神态,说话时微撇的嘴角,都像得很。
他胸口发闷,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小宫女伏在地上发抖,声音发颤:
“郡主恕罪,奴婢这就去换......”
“换?”
宜伦郡主冷哼一声,“去日头底下跪着!等本宫消气再说。”
他想起在北平袁府时,袁静雪也是这样发脾气。
那时丫鬟打翻了她的香水,她气得把整瓶玫瑰露砸在地上,玻璃碴子溅得到处都是。
当时他还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哄她,她却红着眼眶骂他“没心没肺”。
眼下这个和袁静雪长得一模一样的宜伦郡主,正对着另一个瑟瑟发抖的小姑娘发火。
林承启嘴里发苦。
他知道该躲开,宫里最忌讳多事,更何况对方是郡主。
可他的脚却像生了根,挪不动步。
宜伦郡主察觉到动静,猛地转头,眯起眼:
“谁在那儿鬼鬼祟祟的?”
林承启心里暗叫不好,脸上却堆起笑,小跑上前跪下:
“奴才小林子,是郑和公公船上的,奉命给钦天监送星图,路过这儿冲撞了郡主,奴才该死!”
他低着头,却能感觉到宜伦的目光在他身上打量。
“抬头。”
她冷声道。
林承启咽了口唾沫,慢慢抬起脸。
四目相对时,宜伦的眉头微微皱起。
“你……”
她盯着他的眼睛,凑近一步,“我们见过?”
林承启心里一紧。
她认出来了?不可能,这是五百年前。
他干笑两声:
“郡主金枝玉叶,奴才哪有这个福分见过?”
宜伦却不吃这套。
她眯着眼,突然伸手攥住他的下巴,指甲掐得他生疼。
“你身上……”
她凑近闻了闻,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怎么有龙涎香的味儿?”
林承启后背发凉。
坏了,这是穿越时沾上的药金气味。
他正想着怎么解释,宜伦却已经松开手,冷哼一声:
“滚吧!再让本宫看见你偷看,小心你的狗眼!”
林承启如蒙大赦,赶紧磕头退下。
走出几步,他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宜伦还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鞭子,阳光透过树影照在她脸上。
那一瞬间,她的侧脸和袁静雪重合在一起,连嘴角那抹不耐烦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林承启胸口发闷。
他知道,这不是袁静雪。
可他还是没忍住,低声喃喃了一句:
“……对不起。”
声音轻得只有他自己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