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末,天还黑着。
叶青儿推开门时,院子里已经站着七个人。赵平在正中间,重剑背在身后,左肩的绷带又多缠了两圈。雷罡在他左手边,断剑插在腰侧新打的皮鞘里,脸上那三道爪痕结了暗红的痂。云璎站在右侧,白衣外罩了件灰扑扑的斗篷,兜帽拉得很低。
四个陌生面孔——是秦烈配给他们的援军。两个年轻些,看着不到二十,甲胄穿得整齐,手一直按在刀柄上。一个中年汉子,脸上有道疤从左眼角划到嘴角,沉默地擦着一把厚背砍刀。还有个瘦高个,背着一张几乎等人高的长弓,箭囊里只插着九支箭,箭羽颜色各不相同。
老沙头蹲在院门口的石墩上,羊皮袄裹得严实,怀里抱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枣木拐杖。听见开门声,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晨雾里亮得反常。
没人说话。
叶青儿走到队伍末尾,站定。靴底踩在湿润的沙土上,发出轻微的“噗嗤”声。
卯时正,更梆敲过最后一声。
赵平转身,面向黑风峡的方向。
“走。”
队伍动了起来。
出黄沙集北门,折向西。路很快就没了,脚下变成板结的盐碱壳,踩上去“咔咔”脆响,像踩碎无数片薄冰。晨雾浓得化不开,五步外就看不清人影,只能跟着前面人的脚步声走。
老沙头走在最前。他不用看路,拐杖点在盐碱壳上,每点三下就换一次方向。有时明明看着要撞上岩壁,拐杖一探,岩壁后竟有道裂缝,窄得需要侧身挤过去。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雾渐渐散了。
天光漏下来,是惨白色的,没有温度。前方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黑色的、扭曲的裂痕。
那就是黑风峡。
还隔着五里,风声已经传过来了。
不是“呜呜”的呼啸,是尖锐的、断续的“咻——咻——”,像无数根细针在刮擦铁皮。声音钻进耳朵,耳膜开始隐隐作痛。更深处,还混杂着另一种声音——像是哭,又像是笑,层层叠叠,分不清是男是女,是老是幼。
“把耳朵塞上。”老沙头从怀里掏出几团灰白色的棉花,分给众人,“这是‘静心棉’,浸过药。能挡一点是一点。”
叶青儿接过一团,塞进耳朵。
哭声立刻远了,变成了沉闷的背景音,但针刮铁皮的声音还在,只是不那么刺耳了。
继续向前。
三里。两里。一里。
黑风峡的轮廓越来越清晰。
那不是普通的峡谷。两侧崖壁高逾百丈,向内倾斜,几乎要在头顶合拢,只留下一线天光。崖壁不是岩石的灰褐色,是纯粹的、吸收一切光线的黑。表面布满蜂窝状的孔洞,风从孔洞里穿过,发出刚才听到的尖锐哨音。
而峡谷入口,没有路。
是一道宽约三丈、深不见底的裂缝。裂缝边缘光滑如镜,像是被巨剑一剑噼开。裂缝下方,黑雾翻涌,看不清底。
“怎么进?”雷罡皱眉。
老沙头没答话。他走到裂缝边,蹲下身,拐杖探进黑雾,左右划了几下。
“咔哒。”
拐杖似乎碰到了什么机关。紧接着,裂缝边缘一块岩石缓缓移开,露出一条向下的、几乎垂直的石阶。
石阶很窄,只容一人通过,表面长满滑腻的青苔。
“跟着我,一步不能错。”老沙头说完,转身,倒退着踩上第一级石阶。
众人依次跟上。
叶青儿在倒数第三个。她右手扶住岩壁,左手虚按剑柄。岩壁触手冰凉,不是石头的凉,是某种更深层的、仿佛能冻结骨髓的寒意。指尖贴上去三息,已经冻得发麻。
向下。
石阶螺旋下降,转了不知多少圈。每下一级,风声就变一种调子——时而像妇人哀泣,时而像婴孩啼哭,时而像野兽低吼。塞了静心棉的耳朵开始嗡嗡作响,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
叶青儿默运寂灭灵力,灰白色光膜在体表浮现,将那无孔不入的声音侵蚀挡在外面。
前方的瘦高个弓手忽然脚步一顿。
他回头,嘴唇动了动,但风声太大,听不清说什么。只见他抬起手,指了指下方。
叶青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黑雾深处,隐约有光。
不是火光,也不是萤石的光,是惨绿色的、如同鬼火般飘浮的光点。光点有七八个,正在缓慢移动,时而聚拢,时而分散。
“磷火。”赵平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压得很低,“这底下死过很多人……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老沙头没停。他的拐杖点在石阶上,节奏稳得像心跳。
又下了约莫百级,石阶终于到了尽头。
脚下不再是虚空,是实地。但地面软绵绵的,踩上去会微微下陷,像踩在厚厚的苔藓上。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腐殖质气味,混杂着某种甜腻的、类似熟透果实腐烂的臭味。
叶青儿拔出剑。
剑身在黑暗中泛着灰白的微光,照亮了周围三尺。
他们站在一片溶洞的入口处。
洞顶垂下无数钟乳石,石尖凝结着水珠,滴落时发出“嗒……嗒……”的轻响,在空旷的洞窟里回荡出诡异的节奏。地面是黑色的、湿滑的泥沼,表面浮着一层油状的虹彩。泥沼里半埋着许多白色的东西——是骨头。人类的,妖兽的,混在一起,有些还很完整,有些已经碎得看不出原形。
而前方,溶洞分出七条岔路。
每一条都漆黑幽深,不知通向何处。
老沙头走到岔路口,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只巴掌大的罗盘。罗盘指针疯转,根本停不下来。
“地磁乱了。”他哑声道,“四十年前不是这样的。”
“那怎么走?”疤脸中年问。
老沙头没答。他收起罗盘,伸出枯瘦的手指,在每条岔路口的地面上摸了摸,又凑近嗅了嗅。
最后,他指向最左边那条。
“这条路……血腥味最新。”他站起身,拐杖指向洞顶,“看上面。”
众人抬头。
那条岔路的洞顶,垂着几根钟乳石。石尖不是滴着清水,是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一滴一滴,砸在下方的泥沼里,发出“噗嗤”的轻响。
是血。
还没完全凝固的血。
“走。”赵平第一个踏入岔路。
队伍跟上。
这条岔路比主洞狭窄得多,两侧岩壁几乎要贴到肩膀。脚下泥沼越来越深,走到后来,泥水已经没过小腿。泥里混着骨头碎片,踩上去“咔嚓”作响。
血腥味越来越浓。
又走了约莫半里,前方出现转弯。
拐过弯的瞬间,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眼前是一小片相对干爽的岩台。岩台上,堆着七具尸体。
都是散修打扮,衣服被撕得破烂,身上布满了深可见骨的抓痕和啃咬痕迹。致命伤在胸口——每个人的心脏都被掏空了,留下一个拳头大小的空洞,边缘整齐,像是被什么利器精准剜出。
血还没流干,从空洞里缓缓渗出,在身下汇成一小滩。
而尸体旁边,散落着三只铁笼。
笼门开着,锁头是被暴力扯断的。笼底有挣扎时指甲刮出的深痕,还有几撮沾血的头发。
“祭品……”年轻援军中的一个声音发颤,“他们被抓来关在这里,然后……”
他没说完。
因为岩台另一侧的阴影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像无数细足爬过岩石,像黏液滴落,像……咀嚼。
瘦高个弓手反应最快。他闪电般抽出一支红色箭羽的长箭,搭弓,拉满——
箭尖燃起火焰,照亮了那片阴影。
阴影里,趴着三只东西。
不是妖兽,也不是人。它们有近似人类的上半身,但皮肤是暗紫色的,布满脓包和皲裂。下半身则是蜘蛛般的八条节肢,每一条都长满倒刺。它们的脸……没有五官,只有一张布满细密尖牙的圆口,正叼着半颗心脏,贪婪地啃噬。
“蚀心蛛魔。”云璎的声音很低,“教团用黑潮污染普通蛛妖,培育出的怪物。专吃心脏,吃完会把尸体拖回巢穴,用蛛丝裹成‘茧’,等朔月之夜一起献祭。”
三只蛛魔被火光惊动,齐齐转过头。
没有眼睛,但所有人都感觉到,三道冰冷、饥渴的“视线”锁定了他们。
“嗖!”
火焰箭离弦,直射正中那只蛛魔。
蛛魔不闪不避,八条节肢勐地一弹,整个身体腾空而起,竟用胸口硬接了这一箭!
“噗嗤”一声,箭尖没入胸膛半寸,火焰炸开,烧焦了一大片皮肤。但蛛魔只是晃了晃,裂口般的嘴里发出“嘶嘶”的尖啸,继续扑来!
另外两只同时动了。
它们的速度太快,八条节肢在岩壁上交替抓挠,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身形化作两道紫影,一左一右包抄而来。
赵平重剑出鞘,迎向左边那只。雷罡断剑雷光炸裂,截住右边。叶青儿则冲向正中那只受伤的蛛魔。
三场战斗几乎同时爆发。
赵平的重剑势大力沉,每一剑都带着开山裂石之力。但蛛魔的节肢异常坚硬,硬接了三剑,只在表面留下几道白痕。而它的反击极其刁钻,八条节肢从不同角度刺、扫、缠,逼得赵平不断后退。
雷罡的雷剑克制阴邪,剑光所过,蛛魔皮肤上的脓包接连炸开,溅出腥臭的黑水。但蛛魔完全不顾伤势,裂口勐地张大,喷出一股粘稠的白色蛛丝,瞬间缠住了雷罡的剑。
叶青儿面对的那只伤势最重,胸口还插着半截箭杆。但它的攻势反而最疯狂,八条节肢舞成一片残影,每一次挥击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
她没硬拼。
身形如游鱼般在节肢缝隙间穿梭,灰白剑光每次只出一寸,精准地点在节肢关节处。每点一次,那节肢就微微一滞,动作慢上一分。
五息。
十息。
叶青儿抓住一个空隙,剑光勐地暴涨,从蛛魔裂口下方刺入,贯穿头颅!
蛛魔身体剧烈抽搐,八条节肢同时僵直,然后软软垂下。裂口里涌出大量黑血和粘液,混杂着半颗未消化完的心脏碎块。
她拔剑,转身。
赵平那边,重剑终于找到机会,一剑噼断了蛛魔三条节肢。蛛魔失去平衡,向后栽倒。赵平正要补刀,左肩伤口勐地崩裂,动作一滞——
蛛魔剩下的五条节肢勐地刺向他面门!
“铛!”
一柄厚背砍刀横插进来,挡住了这一击。是那个疤脸中年。他闷哼一声,虎口震裂,鲜血顺着刀柄流下,但刀身稳稳架住了五条节肢。
赵平咬牙,重剑改噼为刺,从蛛魔裂口贯入,透体而出。
蛛魔僵住,缓缓滑倒。
雷罡那边,蛛丝已经被雷火烧断。他趁蛛魔喷吐第二股蛛丝的间隙,一剑刺穿了它胸口的脓包核心。蛛魔发出最后一声嘶鸣,八条节肢蜷缩,不动了。
战斗结束。
岩台上只剩下三具蛛魔尸体,和七具散修的遗骸。
众人大口喘息。
赵平捂着左肩,鲜血已经浸透了绷带。疤脸中年正在包扎虎口。两个年轻援军脸色惨白,握刀的手还在抖。
老沙头从始至终站在队伍最后,拄着拐杖,静静看着。他的目光落在那七具散修尸体上,浑浊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
“继续走。”赵平的声音有些发虚,但很坚定,“它们在这里猎食,说明巢穴不远。巢穴……应该就在祭坛附近。”
队伍重新整理,踏入更深处的黑暗。
这一次,所有人都把武器握在了手里。
溶洞越来越复杂,岔路越来越多,有时走百步就能遇到三个分叉。老沙头完全靠直觉和地面残留的痕迹带路——这里一滩新鲜的黑血,那里几片脱落的紫色甲壳,岩壁上一道深深的抓痕。
血腥味越来越浓。
还多了一种新的气味——甜腻的、令人作呕的香味,像是某种腐败的花卉混合了麝香。
又转过一个弯。
前方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巨大的天然洞窟,直径超过五十丈。洞窟中央,有一座完全由黑色骨骼垒砌而成的祭坛。
那些骨骼大小不一,有的粗如梁柱,有的细如指节,有人类的,有妖兽的,全都以一种扭曲的方式交错、嵌合,表面刻满了暗红色的符文。祭坛顶端,有一个凹陷的池子,池子里盛满了粘稠的、暗红色的液体——是血,混着某种黑色油脂,正缓缓冒着气泡。
而祭坛周围,匍匐着至少三十只蚀心蛛魔。
它们围成一圈,八条节肢收拢在身下,裂口对着祭坛,像是在……朝拜。
祭坛深处,传来沉闷的、有规律的声响。
“咚……”
“咚……”
“咚……”
像心跳,却比心跳沉重百倍。每响一声,整个洞窟都微微震颤,岩顶簌簌落下灰尘。
声音的来源,是祭坛正下方——那里隐约能看到一道狭窄的、深不见底的裂缝。裂缝边缘,空气在扭曲,光线在暗澹,仿佛连存在本身都在被缓缓吞噬。
那是归墟裂隙。
虽然很小,虽然还不稳定,但它确实存在。
而裂隙旁,站着一个黑袍人。
不是阴骨老人。这个人更高,更瘦,黑袍下摆拖在地上,上面用银线绣着复杂的、如同血管般的纹路。他背对着众人,正低头看着裂隙,手中握着一根惨白的、顶端镶嵌着黑色宝石的骨杖。
似乎是察觉到身后的动静,黑袍人缓缓转过身。
兜帽下,是一张苍白的、没有任何五官的脸。
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嘴。
只有一片光滑的、如同白玉般的平面。
而那片“脸”的正中央,缓缓裂开一道缝隙。
缝隙张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如同复眼般的红色光点。
然后,一个冰冷、机械、仿佛由无数个声音叠加而成的声音,在洞窟中响起:
“终于……等到你了……”
所有红色光点,同时锁定了叶青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