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红字货运站。
天还没亮透,刘志涛已经站在院子里。
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手里提着热水壶,挨个给值夜班的工人倒水。
“刘老板,您伤还没好,这些活儿让我们来就行。”一个老工人连忙接过水壶。
“没事,动一动好得快。”刘志涛笑笑,目光扫过院子。
经过三天的清理,码头血战的痕迹已经淡去。被炸毁的两辆货车残骸拖走了,墙上弹孔用水泥补上,就连那滩猴子中枪留下的血迹,也被反复冲刷得只剩淡淡水痕。
但有些痕迹,是冲不掉的。
刘志涛走到仓库东角,那里新立了一块石碑。
黑色大理石,刻着两行字:
“兄弟小王,1988-2023”
“红字物流永不负你”
石碑前摆着烟、酒,还有几个新鲜苹果。那是工人们自发放的。
刘志涛蹲下身,点了三支烟插在香炉里。
烟雾袅袅升起。
“小王,”他低声说,“哥答应你的事,快做到了。”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黑豹拎着两个肉包子走过来,左臂还吊着绷带,但右手已经能正常活动。
“涛哥,吃早饭。”
刘志涛接过包子咬了一口,还是热的。
“猴子呢?”他问。
“在装卸区。”黑豹说,“虹姐给他排了早班,五点开始搬货,现在应该干了一个小时了。”
两人穿过院子,来到装卸区。
十几辆货车排成长龙,工人们正忙着卸货。在最角落的一辆车旁,猴子穿着和其他工人一样的蓝色工装,正咬着牙扛起一箱化工原料。
箱子很沉,至少八十斤。
猴子胸口伤口还没愈合,每动一下都疼得龇牙咧嘴。但他没停,一趟,两趟,三趟……汗水浸透了工装,在背上洇出一大片深色。
旁边有个年轻工人看不过去,想过来帮忙。
“猴哥,我帮你……”
“不用。”猴子摇头,声音嘶哑,“我自己来。”
他把箱子扛上肩,一步一步走向仓库。脚步很慢,但很稳。
刘志涛远远看着,没过去。
“医生说他至少要休养三个月。”黑豹说,“这么干,伤口会裂开。”
“他知道。”刘志涛说,“但他必须这么干。”
因为这是赎罪。
不是做给别人看,是做给自己看。
远处,猴子把箱子码放整齐,直起腰喘了口气。他抬手擦汗时,无意间看到了远处的刘志涛和黑豹。
四目相对。
猴子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继续干活。
他没过来打招呼。
现在的他,没资格。
刘志涛转身离开。
“上午九点的会议,都通知到了吗?”
“通知了。”黑豹跟上,“城西十六家物流公司,城南七家,城北五家,还有三家货运站、两个货车协会。一共三十三家,都给了帖子。”
“能来多少?”
“至少二十五家。”黑豹说,“赵四海第一个回话,说一定到。大通物流的张老板也答应了。麻烦的是城北那几个,以前跟赵老四混的,恐怕会闹事。”
“那就让他们闹。”刘志涛说,“正好,让所有人看看,不守规矩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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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八点,会议室。
红字物流最大的仓库被改造成临时会场。
三十几张折叠椅摆成三排,正前方是一张铺着红布的长桌。桌上没摆鲜花果盘,只放着三样东西:一叠文件、一个老式搪瓷茶缸、一把用红布盖着的消防斧。
坦克站在门口,左臂打着石膏,但右手拎着一根镀锌钢管。
他今天负责“安检”。
第一个到的是赵四海。
这个城南货站老板带了四个手下,个个膀大腰圆。但看到坦克手里的钢管,赵四海很识趣地主动掏出家伙——一把弹簧刀,扔进门口的铁皮桶。
“赵老板,里面请。”坦克侧身,“第三排。”
赵四海点点头,带着人进去,挑了靠中间的位置坐下。
陆续有人到场。
大通物流的张老板带着两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像是律师。他主动打开公文包让坦克检查,态度很配合。
几个城北的小老板骂骂咧咧,但在坦克的注视下,还是不情愿地交了藏着的匕首和甩棍。
最麻烦的是九点半到的马老三。
这人以前是赵老四的左右手,城北“快达货运”的老板,脖子上纹着蝎子,说话嗓门大得像打雷。
“我操,开个会还搜身?”马老三瞪着坦克,“刘志涛他妈当自己是市长啊?”
坦克没说话,只是往前走了一步。
钢管抵在马老三胸口。
“交,或者滚。”
马老三身后一个黄毛小子突然伸手摸向腰间——那里鼓鼓囊囊,明显藏着东西。
但他手还没碰到衣服,一柄军刺已经抵在他喉咙上。
黑豹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侧面,左手反握军刺,右手垂在身侧——那只缠满绷带的右手,指关节处还渗着血丝。
“最后一次。”黑豹说,声音冷得像冰,“交出来。”
黄毛小子脸色煞白,颤抖着从怀里掏出一把土制手枪。
改造过的射钉枪,能打钢珠。
黑豹接过枪,咔嚓一声卸了撞针,扔进铁皮桶。
马老三脸色铁青,但不敢再说话,带着手下灰溜溜进场。
九点四十,该来的都来了。
三十三张椅子坐了二十七个人,剩下六张空着——那是给没来的人留的位子,刻意空在那里,像某种无声的宣告。
卷帘门缓缓降下。
仓库里的光线暗下来,只有几盏悬挂的工业灯投下苍白的光圈。
刘志涛从侧门走进来。
他没坐主位,而是直接站在红布桌前,双手撑桌,目光扫过全场。
所有人都安静了。
他们看见他苍白的脸,看见他工装下隐约透出的绷带轮廓,也看见他眼睛里那种沉静到可怕的东西。
“感谢各位赏脸。”
刘志涛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
“今天请大家来,只为一件事:立规矩。”
他拿起桌上那叠文件,让阿强复印的二十七份公约草案被分发到每个人手里。
每份只有一页纸,九条规矩,打印得清清楚楚:
一、不涉毒,不贩人,不勒索商户。
二、争议谈判解决,禁止私斗,违者逐出行业。
三、价格透明,禁止恶意倾销,保障司机基本收益。
……
九、违反以上任意条款者,所有签约方共讨之。
简单,粗暴,直指核心。
“九条规矩,愿意守的,留下来签字。”刘志涛说,“不愿意守的——”
他看向那六张空椅子。
“城西‘永发货运’的孙老板、‘顺达运输’的李老板、‘诚信物流’的王老板、‘兴旺配货’的赵老板,还有城北的‘昌盛物流’和‘大发货运’——这六位老板,昨晚都收到了帖子。”
他顿了顿。
“三位说没空,两位直接骂娘,还有一位……”
刘志涛看向仓库角落的监控屏幕。
阿强会意,敲击键盘。
屏幕上弹出四段监控录像:
第一段,凌晨两点,“永发货运”仓库起火,火光冲天;
第二段,凌晨三点,“顺达运输”三辆货车的轮胎被齐齐扎穿;
第三段,凌晨四点,“诚信物流”老板被人从家里拖出来,按在巷子里打;
第四段,凌晨五点,“兴旺配货”的招牌被人用红漆喷上一个大大的“死”字。
录像播完,仓库里死一般寂静。
“这四位老板,昨晚派人来烧我的车。”刘志涛说得很平静,“所以我让人去了他们家。公平。”
马老三猛地站起来:“刘志涛!你他妈这是立规矩还是当皇帝?!”
“坐下。”
“我要是不坐呢?!”
黑豹从阴影里走出,军刺在指尖转了个圈。
马老三脸色青白交加,最后还是坐下了,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规矩不是我为你们立的。”刘志涛继续说,“是为这个行业立的。
过去十年,滨江物流为什么乱?因为赵老四收保护费,陈浩玩资本战,金四海搞人体实验——每个人都想吸血,没人想好好做生意。”
他拿起搪瓷茶缸喝了口水。这个动作让他腹部的伤口一阵抽痛,但他脸上没有表情。
“红字物流三个月,纳税一百二十万,解决就业一百四十人,给司机买意外险,给重伤的兄弟家属发抚恤金。”
刘志涛放下茶缸,
“我没说我是好人。
但我做的事,能让跟着我的人吃饱饭,
能让合作的商户不被勒索,
能让这片地界少死几个人——这就够了。”
赵四海第一个举手:“刘老板,我签。”
他从怀里掏出钢笔,在公约上唰唰签下名字,按了手印。
大通物流的张老板犹豫了几秒,也签了。
陆续有人跟上。
十分钟后,二十七份公约收回桌上,二十三个人签了字。
剩下四个没签的——马老三和另外三个小老板,坐在椅子上,额头冒汗。
刘志涛走到他们面前。
“四位老板有顾虑?”
一个秃头男人颤抖着说:“刘老板,我们……我们手下兄弟就靠收点保护费过日子,你这规矩一立,兄弟们喝西北风啊?”
“两条路。”刘志涛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转型。你们有人有车,注册正规公司,红字可以给你们介绍业务,头三个月免管理费。
第二——”
他看向铁皮桶里那堆武器。
“继续干老本行。但我保证,你们活不过下个月。”
话说得很轻,但没人怀疑真实性。码头那一战,刘志涛带着十几个伤兵硬扛金四海的改造战士,这种狠人说要你死,那就不是吓唬你。
马老三突然笑了,笑得很惨:
“刘志涛,你以为立个规矩就能洗白?
我告诉你,滨江这潭水深着呢!
陈浩是跑了,但他背后还有人!
金四海是倒了,但他的实验室……”
他猛地闭嘴,意识到自己说多了。
刘志涛瞳孔微微一缩。
仓库里其他人都竖起了耳朵——金四海的实验室,那是滨江最深的秘密。
虽然官方通报只说“破获走私团伙”,但坊间早有传闻:那地方不是走私,是搞人体实验。
“马老板知道实验室的事?”刘志涛问。
“我不知道!”马老三站起来就想走。
黑豹挡在门前。
“让他走。”刘志涛说。
黑豹侧身。马老三如蒙大赦,带着手下慌慌张张跑出仓库。另外三个没签字的也跟着溜了。
卷帘门重新升起,阳光涌进来,刺得人睁不开眼。
刘志涛走回桌前,拿起那二十三份签好的公约,一张一张看过去。赵四海、张老板、还有其他二十一个名字——有的歪歪扭扭,有的工工整整,但都按了红手印。
“从今天起,城西物流行业自律委员会成立。”刘志涛说,“我任会长,赵四海、张老板任副会长。
委员会每月开一次会,调解纠纷,分配业务,违规者——按公约第九条,共讨之。”
他拿起公章,“砰”的一声盖在第一份公约上。
那声音很响,在空旷的仓库里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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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结束后,刘志涛回到办公室。
王厉在等他。
“演得不错。”王厉坐在沙发上,自己倒了杯茶,“恩威并施,该吓的吓,该拉的拉。马老三那种人,你放他走是对的——逼急了真咬人。”
“他不是重点。”刘志涛坐到对面,额头上全是冷汗,“他说漏嘴的那句……金四海的实验室,外面知道多少?”
王厉放下茶杯,神色严肃起来:“市局成立了专案组,我是副组长。目前查到的:实验室核心数据被销毁,但我们在服务器残骸里恢复了一部分——涉及基因编辑、人体强化,还有七个全球坐标。”
“七个?”
“滨江码头这个是主实验室,还有六个分布在东南亚和东欧。”王厉压低声音,“更麻烦的是,金四海被捕前,有一批‘实验体’和‘技术人员’失踪了。我们怀疑,有人接手了遗产。”
刘志涛想起老K最后那条短信:“第三阶段:规则的代价。”
“陈浩?”他问。
“他在查。”王厉说,“但我们没证据。而且陈浩现在很干净——浩运物流合法经营,降价促销虽然恶性竞争,但不违法。我们动不了他。”
窗外传来汽车引擎声。
刘志涛走到窗边,看见一辆黑色的奔驰S600驶入货运站。车牌很普通,但车头那个小小的潮州帮标志,滨江道上的人都认识。
林广龙来了。
“需要我回避吗?”王厉起身。
“不用。”刘志涛说,“正好,有些事该说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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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分钟后,林广龙独自走进办公室。
这个五十多岁的潮州帮话事人,今天穿了身中式对襟衫,手里盘着两个文玩核桃。他先对王厉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然后看向刘志涛腹部的绷带。
“伤得重吗?”
“死不了。”刘志涛没请他坐,“林老板今天来,是签字还是砸场子?”
“我来道歉。”
林广龙这句话说得很坦然,反倒让刘志涛愣了下。
“码头实验室,在我地盘上。”林广龙继续说,“虽然我不知情,但让金四海那种人在我眼皮底下搞了三年人体实验——这是我的失职。”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牛皮纸袋,放在桌上。
“里面是三样东西:第一,潮州帮在城南两个货运站的股权转让协议,51%的股份,送给红字,算是赔罪。第二,一张两千万的支票,无息借款,五年内还清就行。第三……”
林广龙顿了顿,看向王厉:“王队长,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可以当没听见,也可以记下来——但我建议你选前者。”
王厉皱眉,但没说话。
“第三,”林广龙转回头,“我知道金四海那批‘遗产’的去向。有人想买,卖家开价八千万美金,交易地点在公海。买家的中间人,昨晚联系了我。”
刘志涛和王厉同时变了脸色。
“谁要买?”刘志涛问。
“一个叫‘教授’的人。我们查不到背景,只知道他代表某个跨国医疗集团。”林广龙说,“卖家的身份更麻烦——是金四海的儿子,金浩文。那小子十八岁就被送去瑞士读书,我们一直以为他是个书呆子。现在看来,金四海早就留了后路。”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窗外传来工人们卸货的吆喝声,还有卡车引擎的轰鸣——那是正常的世界。而此刻这间办公室里讨论的,是正常世界之下的暗流,是基因改造、人体实验、跨国犯罪网络。
“你告诉我这些,想要什么?”刘志涛问。
“两件事。”林广龙竖起两根手指,“第一,潮州帮从此退出物流业务,专心做港口贸易。城南的地盘,红字接过去,按你的规矩经营。第二——”
他看向刘志涛的眼睛。
“如果有一天,金浩文或者那个‘教授’的人出现在滨江,我要你第一时间告诉我。实验室的事,潮州帮欠滨江百姓一个交代。这个债,我得还。”
刘志涛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后点了点头。
“好。”
林广龙笑了,那笑容里有种如释重负的疲惫。他拍了拍刘志涛的肩膀,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办公室。
王厉等他走远,才开口:“你信他?”
“不全信。”刘志涛说,“但至少,他现在和我们利益一致。”
手机在这时震动。
刘志涛看了眼屏幕,是个陌生号码。他接通,没说话。
“刘老板。”电话那头是个年轻男人的声音,很温和,甚至有些书卷气,“听说你今天召开了江湖会议,恭喜。滨江需要秩序,而你是最合适建立秩序的人。”
“你是谁?”
“你可以叫我‘教授’。”男人轻笑,“当然,这是个代号。我打电话来,是想和你谈一笔交易。”
刘志涛握紧手机:“我不和藏头露尾的人交易。”
“你会感兴趣的。”教授的声音依然温和,“我手上有金四海实验室的完整技术资料,包括基因编辑协议、人体强化数据、还有六个海外实验室的坐标。这些东西,如果落在陈浩或者其他人手里,滨江很快会多出一批‘超级打手’。但如果落在你手里——”
他顿了顿。
“你可以销毁它们,彻底结束这场噩梦。而代价,只是一次简单的会面。”
“时间,地点。”
“三天后,晚上十点,滨江国际会展中心顶楼观景台。”教授说,“一个人来。如果我发现有警察或者其他尾巴,交易取消,资料会立刻传给陈浩。”
电话挂断。
刘志涛放下手机,看向王厉。刑警队长的脸色很难看。
“不能去。”王厉说,“这是陷阱。”
“我知道。”
“那你还——”
“王队。”刘志涛打断他,“如果我死了,红字物流账上还有四百七十万现金,够兄弟们撑半年。如果我活着回来——”
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那些正在吃饭的工人。二十三家物流公司的老板围坐在一起,虽然表情各异,但至少没人敢掀桌子。
秩序初立,根基未稳。
“如果我活着回来。”刘志涛重复道,声音很轻,“滨江的规矩,才算真正立住了。”
王厉沉默了很久,最后站起身:“我会在会展中心外围布控。但顶楼观景台是玻璃幕墙,狙击手没有角度。你如果真的要去……穿件防弹衣吧。”
“谢谢。”
王厉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刘志涛,你到底图什么?钱?你现在有了。权?城西你说了算。为什么还要冒这种险?”
刘志涛想了很久。
“我坐过三年牢。”他说,“牢里有种说法:每个监区都有规矩,有的是狱警定的,有的是牢头定的。但最好的规矩,是最强的那个人定的——因为他有能力执行,也有意愿保护弱者。”
他看向王厉。
“滨江就是个大监区。以前规矩是赵老四定的,弱肉强食。后来规矩是金四海定的,把人当实验品。现在陈浩想定规矩,用资本碾压一切。而我想定的规矩很简单:让好人能活下去,让坏人付出代价。”
“就这些?”
“就这些。”刘志涛说,“但这不够吗?”
王厉没回答,拉开门走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刘志涛一个人。他慢慢坐下,腹部的伤口在刚才的对话中又裂开了,血渗出来,染红了新换的绷带。
他拿起桌上那份签满名字的公约,看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
规矩是冷的。
但立规矩的人,心必须是热的。
否则,规矩就成了枷锁。
窗外传来黑豹训练新人的声音:“出拳要快!收拳要更快!用脑子打!别用蛮力!”
然后是年轻人们整齐的吼声。
刘志涛闭上眼睛。
三天后,会展中心顶楼。
他会去。
因为有些仗,必须一个人打。
有些规矩,必须用血来立,
下章预告:第55章《暗网》
陈浩在海外与“教授”首次接触,提出合作意向;
红字内部发现新的监控设备;
林雪收到匿名包裹,内含滨江市高层与金四海往来的证据;
猴子在搬运工作中意外发现可疑货单。
第三阶段“秩序之战”暗流涌动,多方势力即将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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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