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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内的烛火摇曳不定,将慕容玦年轻却已显疲态的面容切割成明暗交织的碎片。他手中的奏折沉重如铁,沈璃那封亲笔信的字句在眼前跳动,每一笔都仿佛刀锋刻在他心上。

“以女子血肉换苟安,非明君所为!”

“胡虏畏威而不怀德!”

“臣在北疆一日,胡马便不敢南窥!”

“望陛下勿做令祖宗蒙羞、令将士寒心之举!”

这些字句在他脑中反复回响,一声比一声锐利,像淬了毒的冰锥,一次次扎进他作为帝王的尊严里。沈璃——那个曾经将他扶上龙椅、又在他羽翼渐丰时主动退居北疆的前摄政王,现在竟用这样毫不掩饰的鄙夷口吻训斥他!

“放肆!”

慕容玦猛然将信纸拍在案上,“砰”的一声震得一旁的砚台跳起,墨汁溅出,在明黄色的奏折封面上洒开一片刺目的污迹。殿内侍候的太监宫女齐刷刷跪了一地,额头贴地,无人敢出声,甚至不敢呼吸太重。

他的手指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愤怒——那种被最信任之人从背后刺伤的愤怒。登基三年,他一直在沈璃那过于高大的影子下挣扎。沈璃扶持他登基时,他才十六岁,还是个在深宫中战战兢兢度日的皇子。那时先帝突然驾崩,诸王蠢蠢欲动,是沈璃带着北疆军连夜入京,以雷霆手段镇压了所有反对声音,将他推上了这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三年过去了,他颁布的新政、提拔的新人、推行的改革,哪一样不是被朝臣暗中拿来与沈璃比较?那些老臣表面恭敬,背地里却总是说“若是沈大人在,定不会如此”“当年摄政王处理此类事务时...”如今他要以一位公主换取边境十年安宁,集中兵力对付蠢蠢欲动的北疆叛军,这有什么错?这是权衡利弊后最理智的选择!

可沈璃却说他“令祖宗蒙羞、令将士寒心”!

八个字,字字诛心。

慕容玦闭上眼,试图平复胸中翻涌的情绪。他是皇帝,大燕的天子,不该如此轻易被情绪左右。但沈璃不同——她总是能轻易刺穿他所有的防备。

“陛下。”

太监总管李德全小心翼翼地抬头,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兵部尚书张大人、礼部尚书王大人已在殿外等候多时,商议和亲使团出行事宜...是否需要宣他们进来?”

“让他们等着!”

慕容玦厉声道,随即又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恢复平静,“传朕旨意,和亲事宜...暂缓三日再议。”

李德全惊讶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又迅速低下:“遵旨。”

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偶尔爆出灯花的细微声响。慕容玦重新展开沈璃的信,那铁画银钩的字迹,每一笔都透着书写者的决绝与力量。他甚至能想象出沈璃写下这些字时的神情——那双总是冷静如寒潭的眼中,此刻定是燃烧着熊熊怒火,握着笔的手一定很稳,就像她握剑时一样稳。

信纸的边缘有些磨损,显然是在途中经历了奔波。从北疆到京城,八百里加急,跑死了三匹马,只为送来这封满是锋芒的信。

慕容玦的手指抚过那些字迹,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沈璃手把手教他写字的情景。那时他还是个不受宠的皇子,沈璃已经是名震朝野的沈家嫡女,出入宫禁如入无人之境。她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地教:“写字如用兵,须有风骨,有章法,有进退。”

如今她的字的确有风骨,有章法,有进退,只是这锋芒全都对准了他。

北疆,朔风城。

时值深秋,塞外的风已经带上了凛冬的寒意,呼啸着卷过城墙,吹得旌旗猎猎作响。沈璃站在城墙之上,暗红色的披风在风中翻卷如烈焰。远处,胡虏部落的篝火星星点点,在渐暗的天色中如同贪婪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中原方向。

“将军,信已送抵京城八日,尚无回音。”

副将赵峥站在她身后低声道,声音里透着担忧。他是沈璃从战场上救下来的孤儿,跟随她已有十年,最了解她的脾性,也最清楚这次上书可能带来的后果。

沈璃没有回头,目光依旧锁定在远方的火光上。那些火光背后,是数以万计的胡虏骑兵,是虎视眈眈的敌人,也是她三年来日日夜夜防范的对象。

“他会回信的。”她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太了解慕容玦了——年轻气盛,自视甚高,最恨被人当众驳斥。更何况...”

她转过身,城墙上火把的光映亮了她线条分明的侧脸。三十岁的年纪,常年在边疆征战的风霜并未减损她的英气,反而为她的眉眼增添了寻常女子罕有的锐利。她的皮肤因日晒风吹而略显粗糙,眼角也有了细纹,但这些痕迹只让她看起来更加坚不可摧。

“更何况什么?”赵峥问道。

沈璃嘴角勾起一丝讽刺的弧度,那弧度很淡,却冷得像北疆十二月的冰:“更何况我这个‘前摄政王’的指责,等于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扇了皇帝一记耳光。他若不反驳,威严何存?那些本就对他不服的老臣,只怕更要看轻他了。”

赵峥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一咬牙说了出来:“可是将军,您这样直谏,若是触怒龙颜...陛下如今已非当年那个需要您保护的少年了。这三年来,他提拔新人,推行新政,明显是要培养自己的势力。您这样不留情面,只怕...”

“触怒又如何?”

沈璃打断他,声音冷冽如刀,在呼啸的风中依然清晰,“这些年来,我见过太多以和亲求苟安的蠢事。前朝末年,朝廷将三位公主先后送往突厥,结果呢?突厥可汗收了公主,转头就南下劫掠,还大言不惭地说‘中原男人无用,只能靠女人保平安’。胡虏的野心岂是一位公主就能满足的?今日我们送出公主,明日他们便会要求更多的金银、更多的粮草、更多的城池!”

她握紧腰间的剑柄,那是先帝御赐的宝剑“镇北”,剑鞘上的纹路已经被摩挲得光滑:“真正的和平,从来都不是乞求来的。你越软弱,敌人越猖狂;你越退让,他们越得寸进尺。这是我在北疆十五年,用无数将士的鲜血换来的道理。”

赵峥沉默了。他知道沈璃说得没错,但更清楚朝堂之上主和派势力日盛。北疆战事胶着,国库空虚,南方水患刚过,东边海寇又起,皇帝面对内忧外患,选择和亲以换取喘息之机,似乎是条最现实的捷径。

只是这条捷径,沈璃绝不会走。

“报!”

一名斥候疾步登上城墙,单膝跪地,身上还带着塞外的尘土,“将军,东侧三十里发现胡虏游骑,约两百人,正朝朔风城方向移动!看装束和旗号,是阿史那部的先锋队!”

沈璃眼神一凛,所有的沉思和感慨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战场上磨砺出的锐利和果断:“传令,骁骑营随我出城。赵峥,你守城。”

“将军,两百游骑何须您亲自出马?”赵峥急道,“让末将带人去即可!”

“不。”

沈璃已经转身向城下走去,披风在身后扬起一道弧线,“我要亲自去。我要让阿史那知道,只要我沈璃在北疆一日,他的马蹄就休想踏近朔风城一步!也要让朝廷里那些主张和亲的人知道,胡虏从未放弃过南下之心,所谓的和谈,不过是缓兵之计!”

赵峥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太了解沈璃了,一旦她做出决定,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京城,丞相府。

夜色已深,书房里的烛火却还亮着。老丞相魏文渊捻着白须,在房中来回踱步,眉头紧锁,仿佛有千斤重担压在心头。他已经得知沈璃那封措辞激烈的信,更知道皇帝因此搁置了和亲事宜——这本该在三日后就启程的和亲使团,现在却悬在了半空中。

“父亲,沈璃此举太过狂妄。”

魏文渊的长子魏明轩低声道,他为父亲斟上一杯热茶,“她虽曾是摄政王,但如今陛下亲政已三年,她远在北疆,竟敢以这般口吻教训天子,简直是大逆不道!依儿臣看,陛下应当立即下旨申饬,甚至...夺了她的兵权!”

魏文渊停下脚步,浑浊的眼中闪过复杂神色。他今年六十有二,历经三朝,见过太多风浪,也见过太多像沈璃这样的人。

“你懂什么。”老丞相缓缓摇头,声音里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沧桑,“沈璃不是狂妄,她是真的急了。她太清楚胡虏的脾性,也太清楚和亲只是饮鸩止渴。你以为她写这封信,是为了挑衅陛下?不,她是真的怕——怕陛下走上那条看似容易实则万劫不复的路。”

魏明轩不以为然:“可是父亲,北疆战事吃紧,每日军费开支如流水,国库已经见底。西线若再起烽火,朝廷如何支撑两线作战?和亲换取三年时间,让朝廷能专心对付北疆叛军,未尝不是权宜之计。”

“权宜之计...”魏文渊长叹一声,走到窗边,望着夜空中稀疏的星子,“沈璃担心的正是这个‘权宜之计’成为惯例。一旦开了这个头,往后边境一有动荡,朝中就会有人提议和亲。今日送公主,明日送金银,后日是不是要割地?她宁愿北疆将士血流成河,也不愿开此先例。这是她沈家三代镇守北疆刻在骨子里的骄傲——沈家儿郎可以战死沙场,但绝不能屈膝求和!”

“骄傲能当饭吃吗?”魏明轩年轻气盛,难免有些急躁,“沈璃再强,也不过一介女流,难道真能靠她一人挡住胡虏铁骑?父亲,您也清楚,朝中已有不少大臣对沈璃不满。她手握重兵,长期驻守北疆,俨然已成藩镇之势。陛下如今想要收权,也是情理之中。”

魏文渊猛地看向儿子,眼神锐利如刀:“你切莫小看沈璃。当年先帝驾崩,诸王争位,京城血流成河,是她以雷霆手段稳定朝局,扶慕容玦登基。那时她才二十四岁,一个女子,面对满朝不服的老臣、虎视眈眈的宗室,硬是杀出了一条血路。这份胆识和手段,满朝文武谁能比?”

他顿了顿,继续道:“她在北疆的威望,不是靠祖荫,不是靠权势,是用无数场胜仗打出来的。十五岁随父出征,十八岁独当一面,二十岁接管北疆军务,大小战役百余场,从未有过败绩。这样的将领,这样的威望,你以为陛下说削权就能削权?”

魏明轩被父亲说得哑口无言,但仍不服气:“可如今陛下已非当年少年,怎能容忍她如此干政?依我看,这次陛下定会严惩沈璃,说不定会借机削去她的兵权,将她调回京城...”

“调回京城?”魏文渊苦笑,“陛下若有此魄力,三年前就该做了。那时沈璃主动请辞摄政之位,请求镇守北疆,陛下若是聪明,就该顺势将她留在京城,给个闲职,慢慢削权。可他偏偏答应了,让她去了北疆。如今沈璃在北疆根基已深,军中将领多是她的旧部,百姓奉她如神明。强行削权调回,只怕北疆顷刻便会大乱——那些将士第一个不答应!”

“那难道就任由她如此嚣张?这次她敢上书直斥天子,下次是不是敢带兵回京‘清君侧’?”

魏文渊走回书案后坐下,手指轻敲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陛下在等,等一个既能保住颜面,又不至于逼反沈璃的办法。而我们,也得等。等陛下做出决定,等沈璃下一步动作,等...局势明朗。”

他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啜了一口,眼中精光闪烁:“这场戏,才刚刚开始。”

三日后,慕容玦的回复终于送到北疆。

不是圣旨,没有朱批,没有印玺,而是一封同样以私人名义的信,装在普通的信封里,由一名不起眼的驿卒送达。

沈璃在军帐中拆开信时,帐外正下着今年第一场雪。细密的雪籽打在帐篷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脚步声。烛火在案上跳动,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帐篷壁上,显得孤独而倔强。

她看着信纸上熟悉的字迹,心中竟涌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怅然。这是她当年手把手教过的少年,从握笔姿势到运笔力道,从楷书到行草,一点一滴,她都曾倾囊相授。如今这字迹已经成熟,有了帝王特有的雍容气度,却也多了疏离和算计。

“沈将军亲启:

得将军手书,言辞激烈,朕初时确感震怒。朕为天子,执掌乾坤,岂容臣下如此放肆?然静心思之,将军所言,非为一己之私,实为社稷长远计。朕非不明此理,每读史书,见前朝以女子求和而终至亡国者,未尝不扼腕叹息。

然国事维艰,非纸上谈兵可解。将军在北疆,见胡虏之猖獗,知战事之惨烈,此朕所深知。然将军可知,去岁南方水患,淹田万亩,流民数十万;东海倭寇屡犯,沿岸百姓苦不堪言;国库空虚,去岁税赋仅收七成,而军费开支已占其半。北疆战事已耗国库大半,西线胡虏若此时发难,两线作战,恐非大燕所能承受。

和亲之事,实为缓兵之计,非长久之策。朕欲以此换取三年时间,整军备武,待北疆平定,再与胡虏计较。此非怯懦,乃审时度势也。

将军言‘胡马不敢南窥’,朕信将军之能。北疆有将军坐镇,朕可安枕。然将军可保北疆十年无恙,能保百年乎?朕为天子,需为万世谋,非仅顾眼前。今遣使往胡虏议和,公主不日西行。此朕权衡再三之决断,望将军体谅朕之苦衷,专心北疆战事,勿使胡虏有可乘之机。

另:将军信中‘非明君所为’之言,朕姑念将军为国心切,不予追究。然君臣有别,望将军日后慎言,勿再如此直斥朕过。将军虽于朕有恩,然国法在上,朕亦不能屡屡纵容。

慕容玦 亲笔”

沈璃将信纸缓缓放在案上,帐内烛火跳动,映照着她眼中逐渐积聚的寒霜。她读得很慢,每一个字都仔细看过,仿佛要从字里行间读出慕容玦真正的心思。

“体谅朕之苦衷...”她低声重复,忽然冷笑出声,那笑声很冷,冷得让刚进帐的赵峥打了个寒颤,“好一个‘体谅’!好一个‘审时度势’!”

副将赵峥小心翼翼地问:“将军,陛下这是...”

“他还是要和亲。”沈璃的声音冷得像北疆十二月的冰,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意,“不仅要和亲,还要我‘专心北疆战事’,别管他的‘国策’。你看这信写得多么冠冕堂皇——体恤我的忠心,理解我的担忧,然后告诉我,他还是要按自己的方式来做。”

她站起身,在帐中踱步,步伐很快,像被困的猛虎:“整军备武需要三年?北疆战事,若朝廷全力支持,粮草充足,兵源不断,一年内便可结束!届时大军西调,以我北疆军之骁勇,胡虏何足惧哉?他分明是怕我在北疆坐大,想借和亲腾出手来,慢慢削我的权!说什么‘为国心切’,说什么‘君臣有别’,不过是要我认清自己的位置——我沈璃再厉害,也只是个臣子,而他是君,是皇帝,他说的话就是圣旨,我只有听从的份!”

“将军慎言!”赵峥急忙道,下意识地看向帐外,生怕有人听见,“陛下信中已说了,不予追究您之前的失言...这已经是格外开恩了。咱们毕竟...”

“不予追究?”沈璃猛地转身,眼中寒光乍现,那光芒锐利得让赵峥不敢直视,“他慕容玦真以为自己能‘追究’我吗?若非我当年扶他上位,今日坐在龙椅上的还不知是哪个王爷!先帝七个儿子,哪个是省油的灯?二皇子背后有江南世家,三皇子母族是边关大将,五皇子娶了西域公主...若不是我带着北疆军连夜入京,镇压了所有反对声音,他慕容玦一个宫女所出、毫无根基的皇子,凭什么坐上那个位置?!”

这话太重,太重了。赵峥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触地:“将军!此话万万不可再说!隔墙有耳,若是传出去...”

沈璃看着跪地的副将,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北疆寒冷干燥的空气涌入肺中,让她稍微冷静了些。

“起来吧。”她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疲惫,“是我失言了。这些话...确实不该说。”

赵峥战战兢兢地起身,却不敢抬头,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他知道沈璃说的是实话,但有些实话,说出来就是死罪。

沈璃走回案边,重新拿起慕容玦的信,手指在“君臣有别”四个字上轻轻划过。墨迹已干,但笔画间的锋芒依旧,就像写信人的态度一样明确。

当年那个跟在她身后,拽着她的衣袖,怯生生唤她“沈姐姐”的少年,如今终于要和她划清界限了。他要做真正的皇帝,而皇帝不需要一个过于强大的“姐姐”,只需要听话的臣子。

烛火噼啪作响,帐外的雪下得更大了。

沈璃沉默了很久,久到赵峥以为她不会再说话时,她突然开口:“赵峥,准备笔墨。”

“将军要回信?”赵峥连忙问。

“不。”沈璃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那决绝如此深刻,仿佛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我要亲自回京。”

赵峥大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将军不可!北疆战事正紧,胡虏虎视眈眈,您身为主帅,岂能擅离职守?况且陛下若知您违命回京,恐怕...恐怕会龙颜大怒,到时候...”

“恐怕什么?”沈璃打断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治我的罪?削我的权?将我下狱?斩首?我倒要看看,他慕容玦有没有这个胆量!”

她走到帐门边,掀开帘子,望向南方的夜空。雪幕重重,看不见星辰,但她知道京城在那个方向,皇宫在那个方向,慕容玦在那个方向。

“有些话,必须当面说清楚。有些事,不能开这个头。”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大燕立国一百四十七年,历经八代帝王,北击匈奴,西逐羌人,南平蛮夷,从未有过以公主求和之事。太祖皇帝有言:‘大燕男儿尚未死绝,岂能以女子换平安!’这个先例,绝不能从我沈璃眼前开!绝不能!”

赵峥看着她挺直的背影,忽然觉得鼻子一酸。他跟随沈璃十年,见过她在战场上所向披靡,见过她在朝堂上纵横捭阖,见过她笑,见过她怒,却从未见过她如此...孤独。

是的,孤独。那种明知前路艰险,却依然要独自前往的孤独。

“将军...”他哽咽道,“若您一定要去,请让末将随行。无论如何,末将誓死护卫将军周全!”

沈璃回过头,看着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副将,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暖意:“不,你要留在北疆。这里需要你。我走后,北疆军务由你暂代。记住,无论京城发生什么,无论你听到什么消息,你的任务只有一个——守住朔风城,守住北疆,绝不能让胡虏南下一步。”

“将军!”

“这是军令。”

赵峥立正,行了一个最标准的军礼,声音嘶哑却坚定:“末将...遵命!”

十日后,京城。

慕容玦正在御书房批阅奏折,堆积如山的奏章几乎要将他的书案淹没。南方水患的灾情报告,东海剿寇的军费申请,各地官员的任免请示...每一份都需要他朱笔亲批,每一件事都关系到国计民生。

他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感到一阵深深的疲惫。皇帝这个位置,远比他想象中更难坐。三年前他初登基时,满腔热血,想要做一个明君,一个能超越历代先皇的明君。可现在他才知道,做一个守成之君已是不易,想要开疆拓土、中兴王朝,更是难上加难。

“陛下,喝口参汤吧。”李德全端着一碗热汤进来,小心地放在案边,“您已经连续批阅奏折三个时辰了,该歇歇了。”

慕容玦摆摆手,正要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小太监连滚爬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陛、陛下!北疆八百里加急军报!”

慕容玦心头一紧,猛地站起,打翻了手边的茶盏,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身也浑然不觉:“北疆战事有变?胡虏大举进攻了?!”

“不...不是战报。”李德全接过军报,只看了一眼,脸色也变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抖,“是...是沈璃将军的奏报,她...她已启程回京,预计五日后抵达!”

“什么?!”

慕容玦夺过军报,快速扫过上面的文字,越看脸色越青,最后几乎要将军报撕碎,“她竟敢擅离职守?!朔风城主帅,无诏回京,她想干什么?造反吗?!”

军报上写得很简单:北疆军务已暂交副将赵峥代理,胡虏近日无大动作,边防稳固,臣有要事需面圣陈情,故先行回京,待面圣后再领罪罚。

“边防稳固?她是主帅!主帅擅离防区,形同谋逆!”慕容玦在御书房中疾走数步,心中的怒火几乎要冲破胸膛,“好一个沈璃!好一个‘先行回京,再领罪罚’!她这是吃准了朕不敢动她吗?!”

李德全伏在地上,不敢接话,心中却翻江倒海。沈璃这次是真的捅破天了。无诏回京,放在任何将领身上都是死罪,哪怕她是曾经权倾朝野的摄政王。

慕容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是皇帝,不能被情绪左右。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层层叠叠的宫殿,深吸了几口气,才缓缓开口:“她带了多少兵马?”

“据报...只带了五十亲卫。”李德全低声道。

“五十人?”慕容玦脚步一顿。

只带五十人,这说明沈璃并非要以武力相逼,那她到底想做什么?真的只是为了当面陈情?还是...另有图谋?

冷静下来后,他开始仔细思考沈璃此举的用意。公开抗命,擅离职守,这每一项都足以治重罪,轻则削职下狱,重则满门抄斩。沈璃不会不知道,但她还是这么做了,而且做得如此明目张胆,连掩饰都懒得掩饰。

为什么?

只有一个可能:她认定他不敢真的治她的罪。她认定自己在大燕的地位无可替代,认定他对她还有旧情,认定...他终究会妥协。

这个认知让慕容玦感到一阵刺骨的屈辱。他是天子,万民之主,却要被一个臣子——一个女臣子——如此轻视!仿佛他的一切威严、一切权力,在她眼中都是纸糊的老虎,一捅就破。

“陛下,要不要派禁军在途中拦截...”李德全小声提议,“将她‘请’回北疆?”

慕容玦沉默良久。窗外,秋风卷起落叶,在空中打着旋,最终无力地落下。就像他此刻的心情,纷乱而无着落。

最终,他摇了摇头:“不,让她来。朕倒要看看,她沈璃到底要做什么,到底能嚣张到什么程度。”

他走回书案后,提起朱笔,在一张空白诏书上写下几行字:“传旨,沈璃将军回京期间,北疆军务由副将赵峥暂代。再传朕口谕给沈璃:既已启程,便速来见朕。朕在宫中等着她。”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告诉禁军,加强皇宫守卫。还有...盯着丞相府和几位将军的府邸,有什么动静,立即来报。”

“遵旨。”李德全领命而去。

御书房重归寂静。慕容玦坐在龙椅上,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忽然觉得无比疲惫。这个皇位,这个天下,这些永远处理不完的政务,这些永远平衡不了的势力...有时候他真想抛下一切,像少年时梦想的那样,做个游山玩水的闲散王爷。

但他不能。他是皇帝,从他坐上这个位置开始,就没有退路了。

而沈璃...那个曾经是他唯一依靠的人,如今却成了他最大的难题。

五日后,京城外。

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洒下来,给远处的城墙镀上一层金边。沈璃勒马停在一处山坡上,望着那座熟悉的城池,心中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

离开京城三年,这里似乎没什么变化——一样的城墙,一样的城楼,一样的护城河。可她知道,一切都已经不同了。三年前她离开时,是功成身退的摄政王,是主动请缨镇守边疆的忠臣;如今她回来,是违命抗旨的边将,是可能被问罪下狱的罪臣。

“将军,前面就是京城了。”亲卫队长策马上前,压低声音道,“城门外有禁军把守,约三百人,由禁军副统领周显亲自带队。看架势,像是在等我们。”

沈璃眯起眼睛,仔细看了看远处的城门。果然,城门口黑压压一片,盔甲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光。她轻哼一声,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慕容玦这是要给我下马威啊。三百禁军‘迎接’,真是好大的排场。”

“将军,要不要...”亲卫队长的手按在了刀柄上。

“不必。”沈璃抬手制止,“我们是来回京陈情的,不是来打仗的。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拔刀。”

“可是将军,万一他们...”

“没有万一。”沈璃的声音平静而坚定,“若慕容玦真想动我,不会只派三百禁军。他这是在试探,也是在示威。既然如此,我们就大大方方地进去。”

她一提缰绳,战马前蹄扬起,发出一声嘶鸣:“走!”

五十亲卫紧随其后,马蹄踏起尘土,如一道黑色的洪流,向城门疾驰而去。这些亲卫都是跟随沈璃多年的老兵,从北疆到京城,千里迢迢,无人有怨言。他们知道此行的风险,也知道可能面临的结局,但依然义无反顾——因为带领他们的人是沈璃,是那个在北疆战场上从未让他们失望过的将军。

城门外,禁军副统领周显看着远处滚滚烟尘,心中忐忑不安。他接到命令在此“迎接”沈璃,实则监视她入城。可对方是沈璃啊,那个传说中的人物,那个在先帝朝后期权倾朝野、在新帝登基时一言定乾坤、在北疆战场上让胡虏闻风丧胆的沈璃。

烟尘渐近,周显终于看清了为首之人。一身玄色轻甲,暗红披风,长发简单束成高马尾,没有多余饰物,却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严。她看起来比三年前更加冷峻,更加难以接近,那双眼睛扫过来时,周显竟有种被刀锋划过的错觉。

“止步!”周显硬着头皮上前,拦在路中央,“来人可是沈璃将军?”

沈璃勒马,战马人立而起,又稳稳落下。她居高临下地看着周显,目光平静,却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压迫感:“正是。你是何人?”

“末将禁军副统领周显,奉陛下之命,在此迎接将军。”周显拱手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恭敬而不失威严,“请将军随末将入城,陛下在宫中相候。”

沈璃的目光扫过他身后的三百禁军,嘴角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迎接?周副统领带这么多人马迎接,真是客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沈璃是什么十恶不赦的钦犯,需要如此阵仗‘押送’呢。”

周显脸上发热,却不敢退让:“将军说笑了。陛下只是担心将军安危,特命末将率人护卫。请将军下马,随末将入城。”

沈璃盯着他看了片刻,那目光锐利得让周显几乎要避开。但最终,她只是轻轻一笑,翻身下马:“既然如此,那就请周副统领带路吧。”

她的五十亲卫要跟上时,却被禁军拦住。

“陛下有令,只允沈将军一人入宫觐见。”周显道,声音有些僵硬,“诸位请在驿馆等候。”

亲卫们顿时骚动,手按刀柄,目光齐刷刷看向沈璃。气氛瞬间紧张起来,禁军也下意识地握紧了兵器。

沈璃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亲卫,淡淡道:“你们在驿馆等候。”

“将军!”亲卫队长急道,“您一个人进宫,万一...”

“没有万一。”沈璃打断他,“这是京城,是天子脚下,能有什么万一?你们安心等候便是。”

“可是...”

“这是命令。”

亲卫们不甘地退下,但目光始终紧盯着沈璃,眼中满是担忧。沈璃不再多言,将马缰交给亲卫队长,独自一人,随着周显向皇宫方向而去。

街道两旁,百姓纷纷驻足观望,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来。

“那就是沈璃将军?看起来好年轻...”

“听说她反对和亲,专程从北疆赶回来的...真是胆大包天啊。”

“一个女子,竟敢违抗圣意,怕是没什么好下场...”

“你懂什么,当年若非沈将军,陛下还坐不上龙椅呢。这份从龙之功,可不是说动就能动的...”

“功高震主啊...自古功臣有几个好下场?”

这些议论声隐约传入耳中,沈璃面色不变,心中却涌起复杂情绪。三年前她离开时,京城百姓也是这般围观。那时她是权倾朝野的摄政王,是稳定朝局、扶立新君的功臣,百姓看她的眼神里有敬畏,有好奇,也有感激。

如今呢?如今她是违命回京的边将,是可能失势的罪臣,百姓看她的眼神里多了审视,多了猜疑,甚至有了幸灾乐祸。

身份变了,人心却没变——总是趋利避害,总是见风使舵。

皇宫越来越近,那朱红的高墙,金色的琉璃瓦,在秋日阳光下熠熠生辉,熟悉的景象让沈璃有些恍惚。三年前她离开时,慕容玦站在宫门外送她,少年天子的眼中满是不舍与依赖。

“姑姑,此去北疆,不知何时能归?”

“待北疆平定,臣自当回京复命。”

“那朕等你。朝中诸事,没有沈姐姐在,朕总觉得不安心。”

“陛下已渐长成,当学着自己决断。臣不能永远在陛下身边。”

那时她以为,放手是对他最好的培养。让他独自面对朝堂风雨,让他学会自己做决定,让他真正成为一个能执掌天下的帝王。

如今看来,或许她错了。或许她不该放手得那么彻底,不该离得那么远,不该...让他一个人在这深宫里,被那些谗言和算计包围。

宫门缓缓打开,发出沉重的声响,像是什么巨兽张开了口。沈璃下马,解下佩剑交给宫人,看着那柄陪伴她多年的“镇北”被收走,心中忽然一空。

但她没有犹豫,整了整衣甲,独自走入那深似海的皇宫。

阳光被高墙切割成狭窄的光带,投在青石铺就的宫道上。她的脚步很稳,一步一步,走向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走向那个她一手扶上皇位、如今却要与她对峙的少年天子。

路很长,长到仿佛没有尽头。

但沈璃知道,无论这条路有多长,她都必须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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