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把最后一把艾草晾在屋檐下时,山雾正顺着瓦檐往下淌,像谁拧开了没关紧的水龙头。她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指尖触到的地方凉丝丝的——不知是雾水还是刚从井里打上来的帕子留下的湿痕。
院坝角落里的石磨还沾着昨天的玉米糊,大山昨夜又是鸡叫头遍才回来的。他摔门时震落了门楣上挂着的干辣椒,红亮亮的一串散在地上,被他的胶鞋碾出了细碎的红沫子。李秋月蹲下去捡时,指甲缝里嵌进了不少,到现在还泛着辣意。
“秋月!在家不?”
院门外的吆喝声裹着雾进来,李秋月直起身时腰脊发出细响。她认出是邻村的王婆子,手里多半又拎着刚摘的野菜。这老婆子眼睛不太好,却总爱往各家串,谁家的灶台冒了几缕烟都记得清楚。
“在呢,王婶。”李秋月掀开门帘,看见王婆子佝偻着背站在雾里,蓝布帕子包着的脑袋像颗沾了露水的灰蘑菇,“进来坐。”
“不坐了不坐了,”王婆子摆摆手,枯瘦的手指往山坳那边指了指,“刚瞅见大山往刘寡妇家去了,你知道不?”
李秋月往灶膛里添柴的手顿了顿。湿柴在火里噼啪作响,冒出的烟呛得她眼眶发酸。她记得刘佳琪家的方向种着一片向日葵,这时候该结满了沉甸甸的花盘,只是雾太大,什么都看不见。
“他说去看张叔家的牛。”李秋月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灶台上蒸腾的水汽。锅里煮着的草药味漫出来,是治风湿的,大山前几天说腿疼,她翻遍了后山才找齐这几味药。
王婆子“啧”了一声,往门槛上啐了口唾沫:“看牛?我亲眼见他进的刘寡妇那竹篱笆!那骚娘们昨天还在村口描眉画眼,说她男人留下的金镯子找不着了,我看啊,是被野男人摸走了!”
李秋月没接话。她低头搅了搅药锅,褐色的药汁在锅里打着旋,像极了大山赌输时翻红的眼睛。去年秋收后,他把卖玉米的钱全掷在了牌桌上,回来时鼻青脸肿,抓起她陪嫁的银镯子就往门外冲,说要去翻本。那镯子是爹临终前给她打的,她死死抱住他的腿,被他一脚踹在胸口,闷得半天喘不过气。
“你也是个死心眼。”王婆子见她不吭声,往屋里凑了凑,压低声音,“前儿个我去镇上赶集,看见刘佳琪戴着个新银簪子,样式跟你头上那支像得很。”
李秋月下意识地摸了摸发髻。那支银簪是她十八岁生辰时,大山用攒了半年的柴钱给她打的,簪头刻着朵歪歪扭扭的山茶花。上次赶集她忘在了柜台上,回来时大山说帮她收好了,却再也没拿出来过。
药锅开始咕嘟冒泡,热气模糊了李秋月的视线。她看见灶台上的铜镜里映出自己的脸,眼角有几道浅浅的纹路,是去年冬天哭冻的。镜子边缘缺了个角,是大山喝醉了酒摔的,他说这镜子照得人晦气,就像她李秋月一样,生不出娃还挡着他的财路。
“对了,”王婆子忽然拍了下大腿,“你家那只芦花鸡是不是丢了?我今早在刘寡妇家后墙根看见几根鸡毛,红的,跟你家那只一个色。”
李秋月的心猛地一沉。那只芦花鸡是开春时孵的,最通人性,每次她去喂猪,它都跟着咯咯叫。昨天傍晚她还看见它在鸡窝里下蛋,今早就没了踪影。大山早上出门时说可能被黄鼠狼叼走了,她还心疼了好一阵子。
“大概是吧。”李秋月转过身,往王婆子手里塞了把刚晾好的艾草,“这个驱蚊子,您拿回去垫在枕头底下。”
王婆子掂了掂艾草,嘿嘿笑了两声:“还是你懂事。不像有些人,占了便宜还卖乖。”她磨磨蹭蹭地往门口挪,走到门槛时又回头,“秋月啊,不是我说你,男人跟沙子似的,攥得越紧漏得越快,可也不能撒手不管啊。”
雾好像更浓了,把王婆子的脚步声都泡得软绵绵的。李秋月站在灶台前,听着药锅咕嘟咕嘟的声音,像有什么东西在心里慢慢熬烂了。她想起去年夏天,大山还没染上赌瘾的时候,会背着她去后山摘野葡萄,他的背宽厚结实,像山里的老松树。那时候他看她的眼神,亮得像夏夜的星星。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李秋月想不起来了。或许是从张屠户媳妇说他这辈子只能窝在山沟里开始,或许是从刘佳琪穿着花布衫在他面前晃悠开始。她只记得第一次发现他赌钱时,他跪在地上扇自己的耳光,说再也不了;第一次发现他和刘佳琪在玉米地里厮混时,他掐着她的脖子,说她要是敢说出去就杀了她。
药味越来越浓,带着股苦涩的腥气。李秋月掀开锅盖,用勺子舀起一勺药汁,热气烫得她指尖发疼。她忽然想,这药熬得再浓,也治不好大山的病,就像她缝补得再仔细,也补不好他撕开的那些口子。
院门外传来了脚步声,拖沓的,带着酒气。李秋月赶紧把药汁倒进粗瓷碗里,用凉水冰着。她看见大山摇摇晃晃地走进来,头发上沾着草屑,裤脚还沾着泥,嘴角却挂着笑,是她很久没见过的那种笑。
“你回来了。”李秋月把碗递过去,“药熬好了,趁热喝。”
大山没接碗,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他的眼睛通红,带着血丝,嘴里喷出的酒气混着一股甜腻的脂粉香,是刘佳琪常用的那种胰子味。
“你去王婆子那儿了?”大山的声音像磨过的砂纸,“她跟你说什么了?”
李秋月的手腕被捏得生疼,她挣扎了一下:“没说什么,就聊了聊庄稼。”
“放屁!”大山猛地把她甩开,粗瓷碗摔在地上,药汁溅了她一裤腿,烫得她直哆嗦,“她是不是说我去刘佳琪家了?是不是说我偷了你的鸡给她吃了?”
李秋月跌坐在地上,膝盖磕在灶角,疼得眼泪直打转。她看着大山狰狞的脸,忽然觉得很陌生,就像第一次见到山里的野猪时,那种浑身发冷的恐惧。
“那鸡是我杀的又怎么样?”大山喘着粗气,从口袋里掏出个红布包,往她面前一扔,“我用它换了这个,不比一只破鸡强?”
红布包散开,露出一支银簪,簪头刻着朵山茶花,缺了个角。是她那支。
“刘佳琪说这簪子不好看,让我扔了。”大山蹲下来,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自己,“我没扔,因为这是我给你买的。你看,我心里还是有你的,对不对?”
李秋月看着他眼睛里的红血丝,像一条条虫子在爬。她想起王婆子说的金镯子,想起刘佳琪头上的银簪,想起鸡窝里那枚没来得及捡的鸡蛋。药汁在地上慢慢渗进泥土,留下一块深色的痕迹,像块化不开的淤青。
“大山,”李秋月的声音很轻,像雾一样飘着,“我们离婚吧。”
大山愣住了,好像没听清。他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垮下来,眼睛里的红血丝更密了。他忽然笑了,笑得肩膀直抖:“你说啥?离婚?你离了我能活吗?在这深山老林里,你一个女人家,能种得动地还是能挑得动水?”
李秋月没说话。她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裤腿上的土。膝盖还在疼,手腕也在疼,但心里好像不那么疼了,就像熬干了的药渣,只剩下点麻木的苦涩。
“我去收拾东西。”她转身往里屋走,背影在雾蒙蒙的屋里显得很单薄,像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叶子。
大山看着她的背影,忽然慌了。他冲过去抱住她,力气大得像要把她揉进自己的骨头里:“秋月,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离开我,我再也不赌了,再也不跟刘佳琪来往了,你信我一次,就一次……”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像个做错事的孩子。李秋月能感觉到他在发抖,胸膛贴着她的后背,传来熟悉的心跳声。她想起那年冬天,他把她冻僵的脚揣进怀里暖着,嘴里呵着白气说:“咱以后攒钱盖瓦房,给你买件红棉袄。”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大山的手背上,烫得他瑟缩了一下。李秋月轻轻推开他,走进里屋,关上了门。
门闩落下的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在大山心上。他瘫坐在地上,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忽然像疯了一样捶打着自己的头。雾从门缝里钻进来,裹着药香,在屋里弥漫开来,浓得化不开。
李秋月坐在炕沿上,打开了那个积满灰尘的木箱。里面放着她的几件旧衣裳,还有爹留下的那本草药书。她把银簪放进箱子最底层,上面压着那朵去年大山摘给她的野菊花,早就干透了,一碰就碎。
窗外的雾好像开始散了,能听见远处传来的鸡叫声。李秋月拿起草药书,翻到治跌打损伤的那一页,指尖在“活血化瘀”四个字上停了很久。她知道,有些伤,不是草药能治好的,就像有些路,走岔了就再也回不来了。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窗户。清新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远处的向日葵地露出了金黄的轮廓,沉甸甸的花盘朝着太阳的方向。李秋月深吸了一口气,好像要把肺里积攒的药味全都吐出去。
大山还在门外哭,声音嘶哑得像头受伤的野兽。李秋月没有回头,她拿起墙角的背篓,往里面装了几件衣裳和那本草药书。背篓很沉,但她觉得脚步很轻,像要飞起来一样。
她走出里屋时,大山还瘫在地上,看见她背着背篓,忽然像疯了一样扑过来:“你要去哪儿?李秋月,你敢走试试!”
李秋月侧身躲开他,走到院门口,拉开了门闩。阳光从雾的缝隙里钻进来,落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她回头看了一眼这座住了五年的房子,屋檐下的艾草在风里轻轻摇晃,散发出淡淡的清香。
“大山,”她轻轻地说,“这药,你自己喝吧。”
说完,她转过身,一步步走进了屋里。背篓的带子勒得肩膀生疼,但她没有停。远处的向日葵地越来越近,金黄的花瓣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无数张笑脸在对着她笑。
大山在她身后撕心裂肺地喊着她的名字,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李秋月没有回头,她知道,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山雾慢慢散去,露出湛蓝的天空,几只麻雀从头顶飞过,叽叽喳喳的,像是在说,前面的路还长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