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秋月的布鞋踩在结霜的土路上,发出细碎的咯吱声。怀里的烤红薯渐渐凉了,最后一点余温顺着布缝钻进掌心,像谁在暗处轻轻拽了她一把。她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的山影沉沉地卧在晨光里,黑黢黢的轮廓把半个天空都压得低了,山坳里那几户人家的屋顶还没冒起炊烟,只有她家那扇歪扭的木门,在熹微的光里透着股说不出的荒凉。
老猎户给的红薯她只咬了一口。甜腻的淀粉味糊在舌尖,让她想起小远小时候,总爱把烤红薯的皮剥下来,贴在她手背上暖着,说娘的手比红薯还烫。此刻那点暖意早散了,只剩下胃里空荡荡的酸水,随着脚步晃荡着往上涌。
路两旁的酸枣丛挂着冰碴,尖刺在晨光里闪着冷光。她想起十八岁那年,大山就是在这片酸枣丛里追上她的。那时他刚打完猎,手里拎着只肥硕的山鸡,粗粝的手掌攥着她的手腕,力气大得像要捏碎她的骨头,眼睛却亮得惊人:秋月,跟我过吧,我天天让你吃山鸡肉。她那时脸烫得能煎鸡蛋,挣了两下没挣开,就任由他把自己拽进了更深的林子。
如今那片林子早被砍得光秃秃的,只剩下几棵歪脖子松树,在风里抖着稀疏的松针。李秋月拢了拢领口,风从破了洞的袖口钻进来,顺着胳膊肘往怀里钻,冻得她牙齿直打颤。她的包袱里只有两件单衣,那件陪嫁时做的蓝布夹袄,前几天被大山当掉了——他说刘佳琪看上了块花布,要给她做件新衫子。
娘——
身后突然传来小远的哭喊,李秋月浑身一僵,像被钉在了原地。她猛地回头,看见小远跌跌撞撞地追过来,身上那件她刚披上去的棉袄滑到了胳膊肘,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单衣。孩子的鞋跑丢了一只,光着的脚踩在冰碴上,留下一串带血的脚印。
小远!李秋月的心像被铁钳夹住了,她转身往回跑,冻得发僵的腿不听使唤,好几次差点摔倒。她冲到孩子身边,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摸到他冰凉的脚时,眼泪地就下来了。
你咋跟来了?谁让你来的?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把孩子的脚塞进自己怀里焐着,心口的热气透过薄薄的衣襟渗过去,却怎么也暖不热那冻得发紫的小脚。
爹在睡觉,我听见门响......小远抽噎着,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角,娘,你别不要我,我以后再也不想要糖葫芦了。
李秋月抱着孩子蹲在地上,哭得说不出话。山风卷着雪沫子打在她背上,像无数根细针在扎。她想起刚才临走时,孩子缩在墙角的样子,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满是恐惧,可她还是狠下心走了。她以为自己能挣到钱,能让孩子过上好日子,却忘了这深山里的路,连个大人都走得艰难,何况是个七岁的娃。
娘不走了,娘带你回家。她咬着牙说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这山,这穷,这没指望的日子,就像张无形的网,早把她捆得死死的。
回去的路比来时更难走。李秋月背着小远,孩子的重量压得她肩膀生疼,脚下的冰路滑得厉害,她只能侧着身子一步一步挪。小远趴在她背上,懂事地用小手搂着她的脖子,滚烫的眼泪滴在她的颈窝里,烫得她心里发慌。
快到家门口时,看见大山站在院墙外,手里拎着个空酒瓶,头发乱糟糟的像堆草。看见她们娘俩,他眼睛一瞪,把酒瓶往地上一摔:跑?我看你能跑到哪儿去!
碎玻璃碴溅到李秋月脚边,她没理他,径直往院里走。大山几步冲上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酒气喷了她一脸:翅膀硬了是吧?敢跟我耍脾气了?是不是觉得离了我你能活?
李秋月的胳膊被他抓得生疼,她咬着牙说:放开我,小远冻着了。
冻着也是你活该!大山吼道,眼睛瞟到小远光着的脚,突然就住了手,往后退了一步,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他挠了挠头,转身进了屋,嘴里嘟囔着:刘佳琪说今天要送点白面来,等着吧。
李秋月把小远抱进屋,赶紧找来热水给他泡脚。孩子的脚冻得又红又肿,碰一下就疼得直咧嘴,却咬着牙不肯哭。李秋月看着他紧绷的小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喘不过气来。她找出自己唯一一双没破的布鞋,剪了块布垫在里面,套在小远脚上,鞋太大,晃悠晃悠的。
娘,爹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小远小声问,眼睛盯着灶台上的破碗。
李秋月摸了摸他的头,喉咙发紧:胡说,你爹就是喝多了。她知道这话说得有多假,大山眼里早就没有她们娘俩了,他心里装着的,是牌桌上的输赢,是刘佳琪那抹笑。
正说着,院门口传来刘佳琪的声音:大山哥在家吗?
李秋月的手猛地一顿,小远吓得往她怀里缩了缩。大山像被针扎了似的,一下子从炕上蹦起来,脸上的凶气瞬间没了,堆起笑往门口跑:来了来了。
刘佳琪走进来,手里拎着个白布包,看见李秋月,脸上的笑淡了点,却还是客客气气地说:秋月姐也在啊,我给小远带了点糖糕。她把布包递过来,眼神里带着点炫耀——那布是镇上时兴的细棉布,她自己做了件新衣裳,剩下的给了大山当烟荷包。
李秋月没接,低头给小远系鞋带。大山一把抢过布包,打开来拿出块糖糕塞进小远手里:快谢谢佳琪阿姨。
小远看看李秋月,又看看那块黄澄澄的糖糕,怯生生地说了句谢谢阿姨,却没敢吃,把糖糕攥在手里。
刘佳琪笑了笑,走到大山身边,压低声音说:我男人托人带信说,下个月要回来一趟。
大山的脸一下子僵了,酒也醒了大半:回来?他回来干啥?
还能为啥,过年呗。刘佳琪瞟了李秋月一眼,声音故意提高了点,他说要带我去镇上住,说城里的日子好过。
大山的脸阴得能滴出水来,他拽着刘佳琪往屋外走:我跟你说点事。
两人在院墙外嘀咕了半天,声音忽高忽低的。李秋月竖着耳朵听,只听见几个词。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像掉进了井里,黑黢黢的看不见底。
等大山进来时,脸色很难看,看见李秋月,突然就发起火来:你娘家是不是藏了钱?我听说你哥在镇上开了个杂货铺,肯定赚了不少!
李秋月的心猛地一沉,她就知道没好事。她哥确实在镇上开了个小铺子,那是人家起早贪黑挣下的,爹娘身体不好,家里还有三个娃要养,哪有闲钱给他填赌坑。
没有。李秋月硬邦邦地说,我哥日子也紧巴。
放屁!大山一脚踹在灶台上,锅里的水晃出来,溅在火塘里,滋啦一声冒起白烟,我不管,你明天就去跟你哥要钱,最少五十块,不然我就去他铺子里闹,让他做不成生意!
李秋月看着他狰狞的脸,突然觉得这个人陌生得可怕。她想起刚结婚那会儿,他虽然穷,却会把打猎换来的钱一分不少地交给她,会在冬天把她的脚揣在怀里焐着,会对着星星发誓说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可现在呢?他眼里只有钱和刘佳琪,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管不顾。
要去你去,我不去。李秋月的声音很轻,却带着股犟劲。她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脸面,尊严,早就被这日子磨没了,只剩下最后一点骨气,她不想丢。
大山没想到她敢顶嘴,愣了一下,随即暴怒起来。他顺手抄起门后的扁担,朝着李秋月就抡了过去:反了你了!我今天非打死你不可!
小远尖叫着扑过来,抱住大山的腿,别打我娘!别打我娘!
扁担没落在李秋月身上,却重重地打在了小远背上。孩子疼得闷哼一声,却死死抱着大山的腿不肯撒手。李秋月吓得魂都没了,扑过去把小远搂在怀里,对着大山哭喊:你打我吧!别打孩子!有什么冲我来!
大山看着小远疼得龇牙咧嘴的样子,扁担举在半空,迟迟没敢再落下去。他的手在抖,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狠劲取代。他把扁担往地上一扔,恶狠狠地说:行,你们娘俩合起伙来跟我作对是吧?我看你们能硬气到什么时候!
他转身往外走,摔门的声音震得屋顶的土都掉了下来。李秋月抱着小远,孩子的后背肿起一大块,疼得直哭,却还不忘用小手抹她的眼泪:娘,不哭,我不疼。
李秋月的心像被刀割一样疼,她抱着孩子,眼泪怎么也止不住。窗外的天渐渐黑了,星星一颗接一颗地冒出来,稀稀拉拉的,一点也不亮。她想起小时候听老人说,地上有一个人,天上就有一颗星,人死了,星就落了。她不知道自己的那颗心,是不是早就暗了。
半夜里,小远发起烧来,迷迷糊糊地喊着。李秋月摸了摸他滚烫的额头,急得团团转。家里连退烧药都没有,唯一的办法就是去邻村找赤脚医生。她披了件破棉袄,想叫醒大山,却发现炕上是空的——他又去刘佳琪家了。
李秋月咬了咬牙,背起小远就往外走。夜黑得像墨,山路崎岖难行,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好几次差点掉进山涧里。小远趴在她背上,烧得浑身滚烫,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娘,我冷......
李秋月把孩子搂得更紧了,眼泪混着汗水往下流。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邻村的,只记得敲开医生家门时,她的腿已经麻得没了知觉,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
医生给小远打了针,开了点药,叹着气说:这孩子是冻着了,也吓着了,得好好养着。秋月啊,不是我说你,大山再这么折腾下去,你们娘俩早晚得出事。
李秋月没说话,付了药钱——那是她藏在枕头下的最后几个铜板。往回走时,天快亮了,星星还没散尽,稀稀拉拉地挂在天上,像撒了一把碎玻璃碴。小远在她背上睡得很沉,呼吸均匀了不少。
走到山神庙时,她又停下来了。神像前的香炉里,插着三支新香,还冒着袅袅的青烟。她知道是刘佳琪来拜过了,她总是这样,一边勾搭着别人的男人,一边求山神保佑自己。
李秋月抱着小远,对着神像跪了下来。地上的石头硌得膝盖生疼,她却感觉不到。她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冰冷的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山神爷,她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我不求别的,只求你保佑小远平平安安的。要是这日子实在过不下去了,就让我走,别连累孩子......
风从庙门灌进来,吹得香灰四处飘散。神像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像是在怜悯,又像是在嘲笑。李秋月站起身,背着小远往家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星星一颗接一颗地消失了,最后只剩下一颗最亮的,孤零零地挂在山顶上,像一滴没掉下来的眼泪。
回到家时,大山还没回来。李秋月把小远放在炕上,给他盖好被子,然后默默地走到灶前,开始生火做饭。灶膛里的火苗舔着柴禾,发出细微的声响,映得她脸上一片恍惚。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她只知道,只要小远还在,她就不能倒下。
锅里的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李秋月往锅里撒了把玉米面,用勺子搅着。玉米糊糊的香味弥漫开来,带着点苦涩,像极了她的人生。她抬起头,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心里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