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娘被投入阴冷女牢的的消息,如同深秋最后一片枯叶坠地,虽带起些许尘埃,却终究悄然融入了沪上日复一日的喧嚣之中,并未掀起太多持久的波澜。市井间的议论,在经历了最初的亢奋与唾骂后,也渐渐趋于平淡,人们的注意力很快便被新的趣闻轶事所吸引。这桩曾闹得满城风雨的纵火案,随着主犯收监,从犯落网,似乎真的到了该画上一个句点的时候。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珍鸽家的小院里飘起了炊烟,带着寻常米粥的暖香。老蔫蹲在院角,正就着最后一点天光,修补着一把用了多年的旧藤椅,锤子敲打楔子的声音笃实而安稳。随风则在窗下温书,少年的侧影在渐浓的暮色里显得格外专注。
佩兰和秀娥相约着一同过来,手里提着些刚出锅的点心和一尾用荷叶包裹的鲜鱼。一进院门,佩兰便扬声笑道:“今儿个可得在妹子这儿蹭顿饭了!店里新来的厨子糟溜鱼片做得极好,我带了些料来,让蔫哥露一手!”
秀娥也温婉笑着,将点心交给迎出来的珍鸽:“姐姐尝尝,是新试的桂花糖糕,看合不合口味。”
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老蔫憨笑着接过鱼,自去灶间忙碌。随风放下书卷,乖巧地给两位姨母问安,又帮着珍鸽摆放碗筷。没有人提起曼娘,提起官司,就仿佛那场险些烧毁一切的灾祸,不过是夏日里一场突兀的雷雨,雨过之后,天地依旧,生活照常。
饭桌上,几人说着闲话。佩兰说起“悦来居”近日生意,几位北地来的客商尝了西餐,赞不绝口,预定了一连三日的宴席;秀娥则提到,按察使府上的《瑶池赴会》大挂屏已近收尾,夫人派人来看过,极为满意,又预定了一幅岁寒三友图预备年礼。
“如今这订单是越来越多,花样也越来越刁,”秀娥轻轻叹了口气,语气里却带着一丝甜美的负担,“只我这一个人,加上两个小丫头,实在是忙不过来。前儿个又有两家绣庄派人来,想高价聘我去做掌眼师傅,我都推了。”
珍鸽给她夹了一筷子鱼片,柔声道:“推了是对的。咱们不图那虚名,也不受那束缚。你如今的名声,是靠一针一线自己绣出来的,比什么掌眼师傅都金贵。若是忙不过来,倒不如像上回咱们商议的,寻两个真正沉得下心、品性好的女孩子,慢慢教着,只让她们做些基础的活计,核心的依旧你自己来。既分担了劳累,也不怕技艺外泄。”
佩兰也点头附和:“珍鸽妹子说得在理。咱们如今,不求大富大贵,但求个安稳自在。银子是赚不完的,身子和心境才是最要紧的。”
随风安静地听着大人们说话,忽然抬起头,清澈的眼眸看向珍鸽:“娘,先生今日讲《论语》,说到‘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曼娘……她便是那长戚戚的小人,所以才会行恶事,最终害人害己,对么?”
孩子的话,让饭桌上静默了一瞬。珍鸽伸手摸了摸儿子的头,目光温和而深远:“风儿说得对。心存恶念,整日算计,便如同身处荆棘丛中,自己先被扎得遍体鳞伤,难得安宁。而我们,但求行事光明,心无愧怍,自然便能坦荡从容。这世间因果,或许不会立刻显现,却从不曾亏欠过谁。”
她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洗去了可能因曼娘之事而残留在众人心头的最后一丝阴霾。是啊,恶者已受其惩,她们这些秉持善念、勤勉度日的人,更该向前看。
夜色渐浓,一轮清冷的秋月挂上中天,将皎洁的光辉洒满小院。佩兰和秀娥告辞离去,院子里重归宁静。老蔫收拾好碗筷,坐在门槛上,就着月光吧嗒着旱烟,脸上是满足而平和的神情。随风屋内亮着灯,继续用功。
珍鸽独自站在院中,仰头望着那轮明月,夜风拂动她的衣袂。她能感觉到,围绕着自己、佩兰和秀娥的那股紧绷的、充满恶意的气息,随着曼娘的入狱,已然消散了大半。一直笼罩在她们头顶的阴云,似乎真的暂时散去了。
然而,她也清晰地知道,这只是一个“段落”的结束。文远虽受挫,却并未彻底倒下,其心中怨怼难消;随风日渐长大,才华初露,未来必将进入更广阔的天地,也必然会面临新的风雨;沪上这地方,繁华之下暗流从未停歇……前路,绝非一片坦途。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方承载着她们希望与温情的小院里,风波暂息,岁月呈现出它本该有的、平淡而坚实的模样。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值得她们用心去守护,也足以给她们积蓄力量,去面对未来可能出现的任何挑战。
暂告段落,不是终结,而是下一程的起点。珍鸽收回目光,转身走向亮着温暖灯光的屋子,脚步沉稳而坚定。无论未来如何,她们都已做好了准备,在这纷扰的人世间,继续携手,步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