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东厂侦缉司,理刑千户值房。
夜已深,烛火摇曳,将陆仁贾的身影拉得细长,投在身后那幅巨大的、绘满了江湖势力与朝堂关系的“乾坤脉络图”上。他指尖捻着一封刚由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函,函上带着夜露的湿气与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
信是安插在少室山下的“钉子”冒死传回的,内容简短,却字字惊心:
“少林达摩院首座玄苦,三日前密会武当执法长老清虚于嵩阳镇。闭门两个时辰,后武当之人自后山小道悄然离去。疑为盟约已成。”
值房内,除了陆仁贾,只有如同影子般侍立在阴影里的张阎。这位酷吏头子感受到室内骤然降低的气压,下意识地挺直了腰背,手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大人?”张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那是长期在诏狱吼惯了留下的痕迹。
陆仁贾没说话,只是将密函在烛火上点燃。橘黄色的火舌舔舐着纸张,迅速将其化为一小撮蜷曲的灰烬,簌簌落下。
他转过身,脸上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极致的冷静,仿佛冰封的湖面。走到那张巨大的紫檀木公案前,案上早已铺开一张全新的宣纸,旁边放着朱砂、墨锭,以及几支特质的不同颜色毫笔。
“点灯,磨墨。”陆仁贾的声音平静无波。
张阎立刻手脚麻利地又点亮两座烛台,让室内亮如白昼,然后亲自上前,往那方端砚里注入清水,沉稳地磨起墨来。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成了这静夜里唯一的伴奏。
陆仁贾执起一支朱笔,在宣纸顶端写下四个力透纸背的大字:四象鉴心。
随即,他在纸张中央偏左画下一个圈,内书“少林”,右侧画下另一个圈,内书“武当”。两个圈之间,用一道粗重的墨线连接,旁注“新盟”。
“势!”他吐出第一个字,朱笔在“少林”圈下疾书:
“百年根基,香火鼎盛,信徒遍天下,七十二绝技威震江湖。”(强项)
“虚!”笔锋一转,墨色稍淡:
“寺产庞大,僧众良莠不齐,内部有‘禅武之争’,近年与官府关系疏远,恐有‘度牒’之忧。”(弱项)
“机!”笔锋再转,回到朱红:
“借结盟整合江湖,对抗厂卫,若能压下东厂气焰,可重振佛门领袖威望。”(机遇)
“危!”墨色最深:
“树大招风,易被朝廷忌惮。结盟若败,声望大跌,或招致灭顶之灾。”(威胁)
写完少林,他换了一支靛蓝毫笔,同样为“武当”列出四象:
“势:内家正宗,与朝廷素有往来,丹道医药颇有影响,真武大帝信仰受官方认可。”
“虚:偏重清修,实战或不如少林狠辣,门下弟子多傲气,易被激将。”
“机:借少林之力遏制东厂扩张,稳固道教魁首地位,或可获取更多皇家封赏。”
“危:与‘朝廷鹰犬’正面冲突,恐失圣心。少林势大,结盟恐反被其主导,沦为附庸。”
张阎在一旁看得目不转睛,他虽然不太懂这些弯弯绕,但看着大人笔下清晰罗列的条目,只觉得那看似铁板一块的少林武当联盟,仿佛被庖丁解牛般,筋骨脉络清晰可见。
陆仁贾的目光在两份“四象策”上来回扫视,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烛火映在他深不见底的瞳孔里,跳跃着算计的光芒。
“少林之‘虚’,在于内部纷争与对朝廷的顾虑。武当之‘虚’,在于其傲气与对主导权的渴望……”他喃喃自语,声音低沉,“而他们的联盟之‘虚’……在于信任。”
他猛地抬头,眼中精光一闪,看向张阎:“去年河南赈灾,少林寺是否联合本地士绅,囤积米粮,抬高物价,大发国难财?”
张阎一愣,随即点头:“有此事!当时咱们东厂还抓了几个带头闹事的和尚,后来被少林方丈亲自出面保下了,说是底下人私自所为。”
“好!”陆仁贾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那笔烂账,该清算了。”他执起朱笔,在“少林”的“虚”项下,重重添上一笔:“贪敛无度,污及佛门。”
接着,他又问:“武当山脚下,是不是有几个道观,常以‘炼丹’为名,向香客索取巨额‘功德’,甚至强占民田?”
“有!特别是那个紫霄观,观主清风,仗着是武当嫡传,行事颇为霸道,地方官府都让他三分。”
陆仁贾再次提笔,在“武当”的“虚”项下补充:“门下不肖,欺压良善,玷污清名。”
做完这些,他放下笔,双手撑在案上,目光如炬地盯着那张写满了机密的宣纸。
“离间之计,攻心为上。”他缓缓说道,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意,“他们要结盟对抗东厂?本官就让他们先自己斗起来!”
“张阎。”
“卑职在!”
“第一,”陆仁贾指向少林的“虚”项,“找几个机灵的说书人,把少林囤积居奇、和尚搂钱的‘故事’,编得精彩些,先在河南,然后是北直隶,给本官传开。记住,要‘无意间’透露,是武当的俗家弟子看不惯,路见不平,才抖露出来的。”
张阎眼中凶光一闪:“明白!卑职让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少林方丈穿什么颜色的底裤都给他编出来!”
陆仁贾没理会他的粗鄙,继续道:“第二,”他指向武当的“虚”项,“让咱们在湖广的人,暗中鼓动那些被紫霄观欺压过的苦主,去衙门告状,状纸要多凄惨有多凄惨。再‘不小心’让状纸副本流到少林派在此地的耳目手中。暗示他们,少林若能借此打压武当气焰,其在江湖威望必能更上一层楼。”
“第三,”他的手指点在那条连接少林武当的粗重墨线上,“找个机会,把我们‘截获’的,‘武当清虚长老密信’送到少林玄苦手中。信里嘛……就写武当认为结盟后应以武当为尊,少林僧众莽撞,恐坏大事,建议由武当主导行动。字迹,找最好的师傅模仿。”
张阎听得心潮澎湃,仿佛已经看到少林武当狗咬狗的场景,他舔了舔嘴唇:“大人此计甚妙!这叫……叫什么来着?”
陆仁贾直起身,烛光下,他年轻的脸庞上笼罩着一层谋算天下的阴影,他轻轻吐出三个字:
“四象策反,佛道离心。”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看到那远在千里之外的少室山与武当山。
“让他们争,让他们疑,让他们把这刚刚缔结的盟约,视作束缚与陷阱。”陆仁贾的声音带着一丝嘲弄,“等他们自己撕咬得筋疲力尽,我这东厂的‘绩效簿’上,也该给他们记上一笔‘内耗之功’了。”
张阎躬身:“卑职立刻去办!定让这群秃驴和牛鼻子,好好尝尝大人‘工效’的厉害!”
值房内,烛火噼啪作响。
陆仁贾独立窗前,夜空无星无月,唯有东厂衙门的灯笼在风中摇晃,映亮他蟒袍上那狰狞的金蟒,仿佛随时要择人而噬。
离间的种子已然播下,只待它在猜忌与利益的沃土中,生根发芽,最终长成撕裂联盟的参天毒藤。而这,仅仅是他瓦解江湖反抗力量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