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府的夜宴,与其说是宴饮,不如说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紫檀木长案上,错金螭兽博山炉里吐出缕缕青烟,是名贵的龙涎香,却压不住殿宇深处弥漫的、属于权力的冰冷气息。珍馐美馔,玉液琼浆,在宫灯柔和的光线下泛着诱人的光泽,但席间众人的心思,显然不在这些口腹之欲上。
太子殿下端坐主位,一身杏黄常服,面容尚带几分病后的清癯,眼神却已恢复了属于储君的锐利与深沉。他并未多言,只是偶尔举杯,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下首的陆仁贾。
陆仁贾穿着簇新的理刑千户蟒袍,玉带束腰,安静地坐在客位。他年轻的脸上看不出太多情绪,只是从容地应对着席间几位东宫属官看似随意、实则机锋暗藏的问候。从漕帮赌局到江南盐案,从江湖追杀到督公寿宴护驾,他这大半年来的“丰功伟绩”,早已是京城上下热议的谈资。如今他坐在这里,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酒过三巡,气氛微醺。一位身着绯袍的东宫洗马,捋着胡须,笑呵呵地开口,将话题引向了陆仁贾:“陆千户年少有为,屡立奇功,更难得的是深得督公信重。如今朝野皆言,东厂有陆千户,如虎添翼。却不知陆千户观我大明眼下,何处最为紧要?东厂之威,又当施于何处?”
这话问得刁钻。看似请教,实则挖坑。若陆仁贾回答要加强厂卫缉查,镇压异己,便是坐实了东厂鹰犬、酷吏头子的名声,与太子试图塑造的“仁德”形象相悖。若回答不当,又可能被解读为对东厂职责的轻慢。
霎时间,席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陆仁贾身上。连太子执杯的手也微微一顿,目光平静地望过来。
陆仁贾放下手中的银筷,指尖在微凉的玉带扣上轻轻一触。他抬起头,脸上不见丝毫慌乱,反而露出一抹与其年龄不符的、带着些许疲惫的沉静笑容。
他起身,对着太子方向躬身一礼,声音清朗,不高不低,却足以让殿内每个人都听得清楚:
“殿下,诸位大人谬赞。卑职微末之功,不过尽忠职守,仰赖督公提携与陛下天恩罢了。” 他先姿态极低地定了调子,旋即话锋一转,“至于我大明紧要之处…卑职斗胆,窃以为,不在刑狱之酷,不在侦缉之密。”
此言一出,满座微怔。连太子眼中也闪过一丝讶异。
陆仁贾继续道,语气平和却坚定:“卑职出身微寒,于市井民间略知一二。近来办差,亦见运河漕运关乎国脉,江南盐税牵动根基。然商贾困于苛捐,百姓苦于盘剥,运河之上,帮派林立,争斗时有;盐场之间,私枭横行,官盐壅塞。此非严刑峻法可根治。”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众人,看到了一些人脸上的不以为然,也看到太子眼中渐起的兴味。
“故而,卑职愚见,当前之要,在于‘惠商’,在于‘安民’!” 他声音略提,掷地有声,“商路通则赋税足,民心安则社稷稳!东厂之威,不应仅显于诏狱刑架,更应施于确保朝廷法度畅通,护佑正当商旅,剪除盘剥蛀虫,使利归朝廷,惠及黎民!”
“哦?”太子终于开口,声音温和却带着压力,“陆千户此言,倒是新颖。却不知这‘惠商安民’,具体何解?莫非也要我东宫,效仿你侦缉司,去与商贾谈那‘绩效考成’不成?” 这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也点出了陆仁贾那套“妖异”管理办法。
席间响起几声低低的窃笑。
陆仁贾面色不变,反而顺着太子的话,从容应道:“殿下明鉴。‘绩效考成’乃是手段,旨在提升效率,明定赏罚。用于厂卫,可强侦缉;若用于漕运、盐政、乃至市舶司,何尝不能清积弊、增岁入?”
他不再空谈概念,而是开始具体阐述,语速平稳,条理清晰:
“譬如漕运。现今漕粮北运,损耗巨大,各级盘剥,运丁苦不堪言。可立‘漕运新规’:核定各段运程、时日,定下‘考成’标准,延误、损耗超标者罚,提前、节省者赏。同时,设立‘漕运票据’,粮船抵达,凭票核验,清晰明了,杜绝中间环节贪墨。此谓‘明规则,定考成,堵漏洞’。”
“又如盐政。官盐为何价高而质劣?私盐为何屡禁不绝?除严查私枭外,更需厘清盐场产出、运输、销售各环节。可设‘盐引稽核簿’,每一引盐从出处到售地,皆有记录可查,责任到人。盐场工效、盐官政绩,皆与‘考成’挂钩。同时,适度降低官盐门槛,让更多守法商贩能参与经销,以良币驱逐劣币。此谓‘清流程,严稽核,开正门’。”
“再如市舶司。海外贸易,利国利民。然管理混乱,贿赂公行。可效仿‘脉络图’,绘制海商、货物、航线、税银关系网,一目了然。对海商实行‘分级管理’,诚信守法、纳税踊跃者,给予通关便利,船引优先;有违规记录者,严加盘查。此谓‘信息明,分级管,促合规’。”
他没有引经据典,也没有空谈仁义道德,而是用最朴实的语言,勾勒出一套套结合了现代物流管理、流程优化、KpI考核和信用体系雏形的具体方案。虽然包裹着“考成”、“簿册”、“规矩”等古雅词汇,但其内核的精炼与高效,让在座不少精通实务的东宫属官都陷入了沉思。
殿内安静下来,只有陆仁贾清朗的声音在回荡。先前的不以为然和窃笑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惊异和凝重。
“此三策,若能推行,”陆仁贾最后总结,再次向太子躬身,“则漕运效率可倍增,盐税收入可激增,市舶关税可充盈。朝廷府库丰盈,则赈灾、练兵、兴修水利,皆有余力。商贾有利可图,则乐于行商,货通南北。百姓负担减轻,则安居乐业,颂扬圣德。此,方为长治久安之基,亦是东厂能为陛下、为殿下分忧之所在。卑职称之为——‘惠商安民策’!”
他话音落下,大殿内落针可闻。
太子殿下凝视着陆仁贾,手指无意识地在酒杯边缘摩挲着,眼神深邃,仿佛要穿透这个年轻千户的胸膛,看清他内心真正的图谋。他没有立刻表态赞许或否定,但这种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极高的重视。
陆仁贾保持着躬身的姿势,心知这番结合了现代管理思维的“古策”,已然掷出。它没有直接回应太子的拉拢,却献上了一份更实在的“礼物”——一条既能巩固国本,又能暗中增强东厂对经济命脉影响力的可行之路。
这比任何直接的效忠表态,都更有分量。
良久,太子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陆千户…果真心思奇巧,人所不及。此策…甚好。容孤,细细思量。”
他没有说采纳,也没有说拒绝。
但陆仁贾知道,这颗种子,已经种下了。他直起身,依旧是一副恭谨模样:
“卑职浅见,惟愿为君分忧。”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他年轻却已深谙权谋的脸庞,和那身象征着权力与桎梏的蟒袍玉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