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万籁俱寂。
侦缉司值房内却灯火通明。
陆仁贾独坐紫檀木公案后,身前桌案上,铺满了漕帮账册、盐引票据、往来书信,还有那张他与漕帮千金赌赢后得来的、标记着秘密仓库位置的运河舆图。
烛火跳跃,映着他年轻却已隐现棱角的脸。他双眸微阖,指尖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轻响。值房外,连巡夜的番子都放轻了脚步,生怕惊扰了这位新晋理刑百户的“静思”。谁都知道,陆大人思考时,不喜人扰。
然而他脑中,却远非表面这般平静。
“军饷…盐税…漕帮…白莲教…” 他心中默念着这几个关键词,如同在下一盘错综复杂的盲棋。看似毫不相干,却被那失踪的百万两军饷硬生生串联起来,织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
漕帮账册上那些看似合理的“损耗”,盐引票据上那几个微妙的、不该出现的印章暗记,还有那封从秘密仓库夹层中搜出的、带着淡淡莲花暗香的密信碎片……线索杂乱如麻。
张阎束手立在堂下阴影里,看着自家大人。他这位师父,平日里能将“福报”、“绩效”挂在嘴边,把东厂上下卷得哭爹喊娘,可一旦沉静下来,便像换了个人,那眼神锐利得能剖开人心。
忽然,陆仁贾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住了。
他倏然睁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没有唤人研磨铺纸,他自己动手,取过一张特制的、质地坚韧的大幅宣纸,用镇纸压平。随即,他拈起一支狼毫小楷,在砚台中饱蘸浓墨。
笔落!
他没有写字,而是在宣纸中央,画下了一个清晰的圆点,旁注小字:“核心:失踪军饷百万两”。
然后,以这圆点为中枢,数条墨线如蛛网般辐射开来!
第一条线指向另一个圆圈:“势 - 漕帮”。在线旁飞快标注:“掌控运河,账目藏疑,仓库现银,与盐商勾连甚深”。
第二条线指向:“虚 - 盐政衙门”。标注:“盐引批核存弊,官员或被裹挟或同流,防卫空虚,账目混乱易做手脚”。
第三条线指向:“机 - 白莲教”。标注:“密信为证,活跃于漕工,借运粮之便行事,觊觎巨资以充‘圣库’,制造混乱”。
第四条线指向:“危 - 朝中?” 在这里,他笔锋顿了顿,只画了一个问号,墨点微洇。标注:“何人掩护?目的为何?是否针对东厂或督公?”
这赫然是一幅以“四象鉴心”为名,实则融汇了现代Swot分析精髓的“破案脉络图”!他将整个错综复杂的迷局,抽象成了最本质的力量博弈和利害关系。
张阎忍不住往前凑了半步,瞪大了眼睛看着那纸上迅速成型的图案。他虽然看不懂那些“势虚机危”的深意,但那清晰的关系、简明的标注,让他这个惯于刑讯逼供的酷吏,也瞬间对案情有了整体的把握。
“原来…是这样牵扯在一起的?” 张阎喃喃。
陆仁贾没有理会,笔锋不停。
他在“漕帮”与“盐政”之间连上双线,旁注:“利益输送,互为表里”。
在“白莲教”与“漕帮”之间连线,注:“利用与渗透,各取所需”。
在“朝中?”与“盐政”、“漕帮”之间各引虚线,注:“疑似保护伞,动机待查”。
每一笔落下,都仿佛拨开了一层迷雾。那杂乱无章的线索,在这张图上开始各归其位,显现出内在的逻辑。
“不对…” 陆仁贾眉头微蹙,笔尖悬在“白莲教”与“军饷”之间,“若只为钱财,何必动用军饷?风险太大。若为构陷…目标是谁?”
他目光锐利如鹰隼,再次扫过那些物证,最终落在那片带着莲花暗香的密信碎片上,上面只有一个模糊的词语“…动…九…”
九?
九千岁?!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劈入脑海!
他猛地提笔,在“白莲教”旁重重写下:“明线:谋财?疑:惑乱人心,积聚力量?” 随后,笔锋凌厉地转向那代表未知的“朝中?”,在旁边狠狠写下:“暗线?真实目标:借军饷案,引火烧向督公(九千岁)?!”
这一笔落下,整个图的格局骤然改变!
之前的推断,军饷案或许是贪腐,或许是白莲教作乱。但现在,一个更阴险、更庞大的可能性浮现出来——有人,很可能是朝中位高权重者,暗中推动甚至利用了白莲教和漕帮的贪欲,导演了这出军饷失踪的大案。其最终目的,未必是那百万两银子,而是要借此案发,将监管不力、甚至可能被诬陷勾结匪类的罪名,扣到权势滔天的东厂督公曹正淳头上!
这是一石二鸟,甚至一石三鸟的毒计!吞没军饷,打击政敌,搅乱朝局!
想通了此节,陆仁贾背后瞬间沁出一层冷汗。这已不仅仅是一桩案子,而是卷入了一场顶级权力的绞杀局中局!他此刻查案,无异于在悬崖边缘行走,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但他随即,嘴角却勾起了一丝冰冷的弧度。
压力?他陆仁贾从现代职场尸山血海里卷出来,怕过什么压力?构陷?他玩绩效、画大饼、写报告的时候,什么黑锅没背过,什么脏水没泼过?
想拿他当枪使,或者把他当棋子弃掉?那得看看,这把“刀”够不够快,这枚“棋子”够不够硬!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思绪,笔尖再次落下。这一次,他不再分析,而是开始“破局”。
他在图的下方空白处,奋笔疾书:
“破局三策:”
“一、明查盐漕,雷厉风行。以‘绩效’督盐政,彻查账目,锁拿关键盐官;以‘脉络图’锁漕帮,按图索骥,控制核心人物及仓库。此为‘敲山震虎’,逼其自乱阵脚,切断资金流转。”
“二、暗度陈仓,分化瓦解。对漕帮,许以‘VIp赎身’之利,诱其内部反水,指认白莲教及背后主使;对白莲教,散播谣言,称其已被朝中大佬抛弃,成为弃子,引发内讧。此为其‘虚’与‘危’之处下手。”
“三、固本培元,以静制动。密报督公,陈明利害,请督公稳住圣心,提防朝中发难。我等在外所为,皆是为陛下追回军饷,肃清奸佞,占据大义名分。任他风浪起,我自稳坐钓鱼台。”
写罢,他掷笔于案。
“啪”的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值房内格外清晰。
那张原本空白的大幅宣纸,此刻已被墨迹布满,中心是错综复杂的“四象脉络图”,下方是条理清晰的“破局三策”。整个军饷迷局,从迷雾重重到抽丝剥茧,再到破局之策跃然纸上,清晰得如同掌上观纹。
“妙…妙啊!” 张阎看得心潮澎湃,忍不住低吼出声,看向陆仁贾的目光充满了近乎迷信的崇拜。他只觉得胸中一股浊气尽出,之前的所有困惑和压抑,在这张图和三策面前,烟消云散。
陆仁贾缓缓靠向椅背,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窗外,天色已微微泛白,晨曦将至。
他看着那张凝聚了他一夜心血的“四象破局图”,眼神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但深处那簇属于卷王的火焰,却燃烧得更加炽烈。
连环局?
那就用更硬的拳头,更快的刀,更缜密的逻辑,把它砸碎,劈开,理顺!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对着仍在激动的张阎,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去,按图索骥。”
“天亮之后,我要这京城的风,往东厂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