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特有的阴湿气还未从骨缝里散尽,陆仁贾便一脚踏入了掌刑千户衙门。
时辰尚早,堂内却已乌泱泱立满了人。掌刑千户孙破虏高踞上首,面沉如水,两侧按刀而立的档头、番役,眼神比刀还冷。堂下,以理刑百户赵坤为首的几位老资格,或抱臂冷笑,或乜斜着眼,脸上写满了毫不掩饰的桀骜与怠惰。空气凝成了铁,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胸口。
陆仁贾恍若未觉,一身崭新贴刑官袍服衬得他面容尚有几分苍白,步伐却稳得像量过。他行至堂中,对着孙千户稳稳一揖:“卑职陆仁贾,销假归衙。”
孙千户鼻腔里哼出一声,算是应答,目光扫过堂下:“陆贴刑前日建言,推行‘工效考成法’,以明赏罚,以振纲纪。今日,便议此事。”
话音未落,赵坤已一步踏出。他身材魁梧,脸上横肉虬结,是东厂里摸爬滚打二十年的老刑名,人称“活阎王”。此刻,这位活阎王手里捏着一本簇新的蓝皮簿册,正是陆仁贾呕心沥血制定的《东厂缉事工效考成细则》。
“千户大人!”赵坤声如破锣,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而下,“卑职等愚钝,实在看不懂这劳什子‘考成法’!”
他“啪”地将簿册摔在青砖地上,溅起细微尘埃。
“每日缉拿几人,审讯几桩,文书几卷,连他娘的出恭次数都要记录画押?这是把咱们威风凛凛的东厂番役,当成田里计数的老农了不成?!”
他身后几人立刻鼓噪起来:
“正是!办案缉凶,讲究的是随机应变,岂能如算盘珠子般拨一下动一下?”
“老子给厂公卖命的时候,这小子还在穿开裆裤呢!”
“什么狗屁工效,分明是刁难我等老人!”
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陆仁贾脸上。他只是垂着眼,看着地上那本簿册,神色平静。
赵坤见他不动声色,怒气更盛,猛地弯腰捡起簿册,双臂叫力——“嘶啦!”
崭新的纸张被他从中撕裂,发出刺耳的哀鸣。
他双手不停,状若疯虎,几下便将那本凝聚了陆仁贾无数心血的细则撕得粉碎,扬手一抛!
碎纸片如同送葬的纸钱,在阴冷的堂内纷纷扬扬落下,覆盖了陆仁贾的官靴,也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堂内死寂。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看着那雪片般的碎纸,又看看面无表情的陆仁贾,最后看向高坐上的孙千户。千户大人眼皮低垂,指尖轻轻敲着扶手,仿佛神游天外。
这是一种默许,一种纵容。老油条们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狞笑。
赵坤喘着粗气,指着陆仁贾的鼻子,一字一顿:“姓陆的,毛还没长齐,就敢来给你赵爷立规矩?东厂的饭,不是你这么吃的!给老子——滚出去!”
滚出去!
三个字在空旷的大堂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霸戾。
陆仁贾终于动了。
他没有看赵坤,也没有看孙千户,而是缓缓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从靴边拈起一片最大的碎纸。纸上,“限时结案率”五个墨字犹自清晰。
他对着那片纸,轻轻吹了口气,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然后,他抬起头,脸上竟慢慢绽开一个笑容。那不是愤怒的笑,也不是讥讽的笑,而是一种……带着些许怜悯,些许了然,甚至掺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兴奋的笑容。
他捏着那片纸,站起身,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赵坤那因暴怒而扭曲的脸上。
“赵百户,”陆仁贾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您这力气,撕本簿子,可惜了。”
赵坤一愣。
陆仁贾继续慢条斯理地说道,仿佛在唠家常:“上月,北镇抚司移交的那桩白莲教渗漏案,线索清晰,人证物证俱在,按例五日便可结案。您老人家,拖了整整二十一天,是底下人不会写字,还是您……手抖,握不住笔?”
赵坤脸色微变。
陆仁贾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目光转向赵坤身旁一个干瘦的档头:“钱档头,诏狱甲字库那批‘待核’赃银,核了半年了吧?怎么,银子太重,搬不动?要不要卑职派两个兄弟,帮您抬抬?”
干瘦档头喉结滚动,额角见汗。
“还有李司房,”陆仁贾视线扫过另一边,“您经手的线人饷银,发放记录对不上数的地方,用卑职这新发的‘考成簿’,大概能记满三页。”
被点到的几人脸色瞬间煞白。
陆仁贾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他晃了晃指尖那片碎纸,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诸位!不是我陆仁贾要立规矩!是这东厂的天,要变了!”
他猛地将手中纸片弹飞,目光如冷电,扫过全场每一个或惊或怒的脸庞:
“过去那种浑水摸鱼,靠资历混饭吃,靠着敲骨吸髓中饱私囊的日子,到头了!”
“督公要的是能办事、会办事、办得成事的人!要的是清清楚楚的功劳,明明白白的业绩!不是一团浆糊的旧账,更不是倚老卖老的资历!”
他向前一步,逼视着脸色铁青的赵坤,语气变得轻佻而残酷:
“您几位,占着茅坑不拉屎,挡了多少后面兄弟上进的路?自己心里没数吗?”
“砸了这考成簿?”陆仁贾嗤笑一声,那笑声像冰锥,扎在每个人心上,“砸得好!正好!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他猛地回身,对着堂上似乎仍在假寐的孙千户拱手,声音斩钉截铁:“千户大人!旧版考成簿已毁,卑职请命,即日起启用新版!细化条款,量化功过!凡东厂所属,上至千户,下至番役,皆以此为准,月考年评,优者重赏,劣者——革职查办!”
最后四个字,他咬得极重。
说完,他不再看孙千户,再次转向赵坤等人,脸上那古怪的笑容放大到极致,带着一种俯瞰蝼蚁般的怜悯和一丝毫不掩饰的兴奋,朗声道:
“毕竟——”
“诸君若再不奋进,恐怕连给我陆仁贾垫脚的资格,都没了。”
话音落下,掌刑堂内,落针可闻。
只有那满地的碎纸,还在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风暴。
赵坤等人的狞笑僵在脸上,血色一点点褪去,只剩下惊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他们看着那个站在碎纸中央的年轻身影,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以“妖智”闻名的陆贴刑。
孙千户敲击扶手的指尖,不知何时已经停下。
堂外,一缕惨白的日光艰难地穿透乌云,照进阴森的大堂,恰好落在陆仁贾半张脸上,明暗交错。
他微微抬头,迎着那光,嘴角噙着笑,眼神却冷得像诏狱最深处的寒冰。
垫脚石?
不,谁跟不上,连当石头的资格都没有。
东厂的卷,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