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狱那特有的、混杂着血腥、霉烂和绝望的气息,如同一只冰冷粘腻的手,再次攥住了陆仁贾的心脏。
他站在那扇熟悉的、厚重的、仿佛能隔绝一切生机的黑铁大门前,脸上没什么表情。身后押送他的两名厂役动作粗鲁地推了他一把,力道之大,让他一个踉跄,险些撞在门上。
“磨蹭什么?陆大人,哦不,陆犯官,这地方您不是熟门熟路吗?”一个尖酸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是贴刑科里一直看他不顺眼的王档头,这次奉命“押解”,显然让他心情极好。
陆仁贾站稳身子,甚至抬手掸了掸身上那件刚穿上没多久、象征贴刑科身份的青缎番役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他缓缓转过头,看了王档头一眼,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看不到底。
“王档头说的是,”陆仁贾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轻松,“故地重游,确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有劳带路了。”
他这份镇定,反倒让王档头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憋闷得难受,只能冷哼一声,粗暴地推开铁门:“哼!牙尖嘴利!看你进去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哐当——!”
铁门在身后重重合上,隔绝了外面微弱的天光,也隔绝了王档头那令人不快的嘴脸。甬道两旁墙壁上插着的火把噼啪作响,跳跃的火光将人影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如同鬼魅。空气中那股子味道更浓了,还夹杂着若有似无的、令人牙酸的呻吟和铁链拖曳的声响。
陆仁贾深吸了一口气,不是怀念,而是习惯。他熟门熟路地跟着前面引路的狱卒往里走,脚步甚至比那狱卒还稳。
这次进来,和上次截然不同。
上次是猝不及防,是刀架在脖子上的极致恐惧,是靠着插科打诨的“福报论”和“绩效管理”侥幸求生。
而这次……他摸了摸腰间,那块御赐的、象征着他曾简在帝心的狴犴玉佩已被收缴,但他心里却比任何时候都亮堂。太子马场惊魂,东厂背锅,御书房激辩……他陆仁贾已不再是那个无人问津、生死只凭督公一念的小番子了。他是一把刚刚露出锋芒的刀,有人想用他,自然就有人想折断他。这次进来,是风波诡谲中的一环,是博弈,是试探,也是……他妈的职场倾轧升级到了诏狱版!
“看什么看!滚回去!”引路狱卒对着两旁牢房里那些窥探的、麻木或疯狂的眼睛厉声呵斥,手中的鞭子随意一甩,便在铁栏上抽出刺耳的响声。
牢房里响起一阵窸窣的退缩声。
那狱卒回头,想从陆仁贾脸上看到恐惧或讨好,却只见对方正微微颔首,点评道:“呵斥及时,动作标准,维持秩序效率尚可。就是这鞭子空击,浪费了力道,若是沾了盐水,声响更脆,威慑更足,下次可以改进。”
狱卒:“???”他怀疑自己听错了。这是来坐牢的?这是上官下来视察工作了吧?!
陆仁贾没理会他的愕然,目光扫过甬道,忽然停在一个熟悉的分岔口。
“这边走。”他居然主动指了路。
狱卒下意识地就跟了过去,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哎?你怎么知道……”
“上次来过,”陆仁贾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甲字柒号房,通风尚可,离水房近,还算干净。就那间吧。”
狱卒彻底懵了,张了张嘴,竟不知该说什么。他押送过无数犯官,有哭天抢地的,有面如死灰的,有嚣张跋扈的,就是没见过这种把诏狱当客栈挑、还点评设施服务的主!
最终,陆仁贾还真就被送到了甲字柒号房。狱卒打开牢门,动作都不自觉地客气了几分。
牢房依旧阴暗潮湿,石板上铺着的干草散发着一股陈腐气。但比起其他牢房,确实算得上“上房”了。
陆仁贾踏进去,环视一周,居然点了点头,似乎还算满意。他走到墙角,拂开干草,竟熟练地摸出一块相对平整的石砖,拍了拍,然后——坐了下来,背靠着冰冷的墙壁,闭上了眼睛。那姿态,不像囚徒,倒像是个在值房里小憩的官员。
整个诏狱,仿佛都因他这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而安静了一瞬。
隔壁牢房传来一个沙哑戏谑的声音,是上次听过的一个老油子囚犯:“哟?又是你小子?怎么,‘福报’没享够,又回来指点咱们干活了?”
陆仁贾眼皮都没抬,嘴角却微微勾起一个弧度。
“是啊,老哥别来无恙?”他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出去,“上次说的‘否极泰来’,悟得如何了?我看你这中气,比上次足了些,看来‘深造’颇有成效。”
那老囚犯一噎,竟被他这顺杆爬的浑话给堵住了,笑骂了一句:“呸!你个牙尖嘴利的小疯子!”
这话却像是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其他牢房也隐隐传来压抑的低笑声。在这绝望之地,任何一点异常的声音都能引起关注。
陆仁贾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坐着。
他知道,他进来的消息,很快就会传遍诏狱的每一个角落。自然也,会传到某些人的耳朵里。
果然,没过多久,一阵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人的心尖上。火光映照下,一个高大、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牢门外,阴影几乎将整个牢门覆盖。
是张阎。
他依旧穿着那身酷吏的皂服,脸色冷硬得像一块铁,眼神锐利如刀,缓缓扫过牢房,最后定格在靠墙而坐的陆仁贾身上。
空气瞬间凝滞。所有细微的声响都消失了,连呻吟声都刻意压低了。谁都知道,张阎是这诏狱里的活阎罗,而他上次对陆仁贾的“拜师”行为,更是让所有人记忆犹新。如今师徒二人这般情形下再见,会是什么场面?
王档头不知何时也溜达了过来,躲在甬道拐角,伸着脖子,脸上满是等着看好戏的兴奋。
张阎沉默地盯着陆仁贾,看了足足有十息。那目光冰冷、审视,带着毫不掩饰的压迫感。
陆仁贾终于睁开了眼,迎上他的目光,脸上没什么波澜,甚至还微微笑了一下,像是老友打招呼:
“张头儿,别来无恙?你这‘工效考成法’,推行得如何了?我看这狱里秩序,似乎比上次更井然了些。”
张阎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抽搐了一下。
下一秒,在所有人——尤其是王档头——期待的目光中,张阎猛地一动!
却不是打开牢门冲进去教训人。
只见他后退半步,对着牢门,对着里面安坐的陆仁贾,抱拳,躬身,行了一个极其标准、甚至带着几分恭敬的弟子礼!
“先生!”张阎的声音依旧粗粝,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激动和……狂热?“您传授的‘工效’之法,卑职日夜不敢懈怠!现已全面推行!刑讯时效提升三成,案犯周转快了一倍,连耗损都降低了!卑职……正有诸多疑难,盼先生解惑!”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王档头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珠子瞪得几乎脱眶,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
隔壁牢房的老囚犯手里的虱子都忘了掐。
所有竖着耳朵听的囚犯和狱卒,都觉得自己大概是出现了幻听。
陆、陆仁贾……二进诏狱……是来……是来给他徒弟搞“业务指导”的?!
陆仁贾看着牢门外保持躬身姿态的张阎,轻轻叹了口气,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调侃:
“解惑?张头儿,你看我如今这样,像是能给你解惑的样子吗?”
张阎猛地抬头,眼神炽热:“先生何处此言?此地清静,正是研学悟道之佳所!卑职已备好新拟的‘考成细则’与‘刑具维护簿册’,就在值房!先生若允,卑职这就取来,请先生斧正!”
陆仁贾:“……”
他看着一脸认真、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张阎,终于没忍住,低低地笑出了声。
这笑声在死寂的诏狱里回荡,显得格外诡异,又格外清晰。
“罢了罢了,”他摆摆手,像是受不了学生的好学,“‘叙旧情’也不急在这一时。细则……晚些再看。我先歇会儿。”
张阎立刻挺直腰板,声音洪亮:“是!卑职明白!先生舟车劳顿,确需静养!尔等听令!”他猛地转向身后那些已经石化的狱卒,声色俱厉:“此间乃重地,无关人等不得靠近!若惊扰了先生清静,休怪某的鞭子不认人!”
狱卒们吓得一哆嗦,忙不迭地应声。
王档头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活像生吞了一百只苍蝇,最终灰溜溜地缩回了脑袋,消失在了阴影里。
张阎又对陆仁贾行了一礼,这才一步三回头地、恋恋不舍地走了。那架势,不像送师父进牢房,倒像是请了尊佛回来,生怕招待不周。
牢门重新锁上。
但气氛已经完全变了。
陆仁贾重新闭上眼睛,嘴角那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始终未散。
诏狱二进,“叙旧情”?
嗯,这“旧情”叙得,颇有成效。
他甚至可以想象,此刻外界,关于他陆仁贾二进诏狱非但没受罪,反而被酷吏弟子奉若上宾、急着请教“绩效管理”的离谱传言,正以怎样的速度席卷东厂,乃至整个京城。
风波恶?
那就让风波,来得更猛烈些吧。
他陆仁贾,可是卷王。就算在诏狱,也得卷出风格,卷出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