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浓稠的墨汁,泼满了诏狱的每一寸空间。唯一的光源,是走廊石壁上每隔十丈才有一盏的油灯,豆大的火苗在潮湿的空气里挣扎跳动,投下扭曲摇曳的影子,如同幢幢鬼影。
陆仁贾被粗暴地推进一个狭小的囚笼,铁栅栏在身后哐当落下,锁链哗啦作响,彻底断绝了退路。他瘫坐在冰冷潮湿的稻草上,那稻草散发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霉烂和腥臊混合的气味,直冲天灵盖。
他所在的似乎是一条狭窄的死胡同尽头,两侧并排着几个同样规格的牢笼。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恶臭——伤口腐烂的甜腥气、粪便尿液的臊臭、还有某种铁锈和绝望交织在一起的、独属于死亡的味道。远处隐约传来压抑的呻吟、铁链拖曳的刺耳摩擦,偶尔还有一声撕心裂肺的、不似人声的惨嚎划破死寂,又迅速湮灭,让人毛骨悚然。
冷,刺骨的冷。不是外界夜雨的湿冷,而是一种从石墙、从地底渗出来的,能冻结骨髓的阴寒。陆仁贾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团,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曹正淳那抹冰冷的嘲弄,狱卒毫无生气的眼睛,还有眼前这片无边无际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黑暗……“静思三日”?他能不能活过今夜都是问题!
“呃…嗬…”
旁边那个牢笼里,突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吸气声,像破风箱在最后挣扎。
陆仁贾浑身一僵,汗毛倒竖,猛地扭头看去。
借着走廊那头微弱跳动的油灯光,他勉强能看到隔壁牢笼里,一个黑影蜷缩在角落的草堆上,几乎看不出人形。那痛苦的吸气声正是从他那里发出的。
似乎是察觉到了陆仁贾的注视,那黑影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动了一下。一张脸从阴影里微微抬起,转向陆仁贾的方向。
陆仁贾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张脸……已经不能称之为脸了。纵横交错的伤口翻卷着,有些已经结痂发黑,有些还渗着黄水和血丝。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另一只眼睛空洞地睁着,瞳孔里没有一丝光亮,只有死寂。干裂爆皮的嘴唇微微张着,发出那令人牙酸的吸气声。
这是一个快要死的人。陆仁贾的直觉疯狂尖叫。他可能都撑不到天亮。
就在陆仁贾被这恐怖的景象攫住,大脑一片空白时,那张破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一个极其微弱、含混不清的气音飘了过来:
“…杀…杀了我……”
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哀求。
轰!陆仁贾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杀了他?这个人……在求死?!
现实的残酷和恐怖远超想象,像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他的心脏,几乎要把他最后一点理智捏碎。他猛地向后退缩,后背狠狠撞在冰冷坚硬的石墙上,痛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
不行!不能再看!不能听!
他死死闭上眼睛,用双手捂住耳朵,试图把自己隔绝在这个人间地狱之外。但那股恶臭无孔不入,那微弱的、痛苦的吸气声和绝望的哀求,像针一样穿透手掌,钻进他的耳膜。
“……求…求……”
声音断断续续,却执着地传来。
崩溃。陆仁贾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再这样下去,他没被用刑,自己就先被这无边的恐惧和绝望逼疯了!
必须做点什么!必须说点什么!哪怕是自言自语!哪怕是疯话!
前世被老板pUA、被hR洗脑、被各种成功学鸡汤灌满的记忆,在极致的恐惧刺激下,如同沸腾的开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疯狂地冲击着他的理智防线。
他猛地放下捂住耳朵的手,睁开眼睛,死死盯住隔壁那个蜷缩的黑影,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哆嗦,一套极其荒诞、却又在此刻成为他唯一救命稻草的“理论”脱口而出:
“这…这位…好汉!”他的声音嘶哑干涩,抖得厉害,“不能放弃!千万不能放弃啊!”
隔壁那死寂的眼睛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陆仁贾像是抓住了什么,语速加快,声音也拔高了一些,在这死寂的牢狱里显得格外突兀:“您现在…现在是在渡劫!对!渡劫您懂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您现在受的每一分苦,都是在…在淬炼您的神魂!打磨您的意志!”
他越说越顺,仿佛不是在说服对方,而是在给自己濒临崩溃的精神打强心剂:“这叫…叫‘逆境成长’!叫‘福报’!对!福报!现在吃得苦中苦,将来…将来才能方为人上人啊!”
隔壁的黑影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似乎是嗤笑又似乎是痛苦抽搐的气音。
“真的!您别不信!”陆仁贾几乎要趴到栅栏上,眼睛在黑暗中发着一种诡异的光,“您想想,等您熬过去了,出去了,还有什么苦是您吃不了的?还有什么坎是您过不去的?您这就等于…等于脱胎换骨!涅盘重生啊!”
他手舞足蹈,唾沫横飞,把前世听来的那些鸡汤话术颠来倒去地往外蹦:“现在的磨难,都是未来成功的垫脚石!现在的痛苦,都是在为将来的幸福生活充值!能量是守恒的!苦难也是!扛过去就是赢家!”
也许是他的声音太大了,也许是这番言论太过惊世骇俗,对面牢房和斜对面的牢房里,原本死寂的黑影都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有目光投了过来,带着惊疑和看疯子一样的眼神。
陆仁贾全然不顾,他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构建的、用来自保的荒诞逻辑里:“您要坚持!要看到光明!要…要每天给自己定个小目标!比如…比如今天先努力活下去!明天争取伤口结痂!后天…后天说不定就有肉汤喝了!这就是进步!这就是KpI…呃,这就是功绩啊!”
隔壁那个死囚,那只空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癫狂的陆仁贾,破裂的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又发出一串破碎的吸气声。
“对!呼吸!保持呼吸!”陆仁贾像是得到了鼓励,更加激动,“呼吸就在积累能量!每一次呼吸都是在向命运抗争!都是在为…为将来的福报积攒积分!”
突然,斜对面的牢笼里,一个沙哑疲惫的声音忍无可忍地骂道:“哪来的疯子…吵死了…闭嘴!”
陆仁贾猛地一噎,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就在这时,隔壁那个一直沉默的、蜷缩着的死囚,身体突然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是被血堵住的怪响。
陆仁贾吓得往后一缩。
那死囚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头,那只唯一能看的、空洞的眼睛死死盯着陆仁贾,里面翻滚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痛苦、嘲弄,还有一丝彻底解脱前的疯狂。
他猛地张开嘴,用尽气力,嘶哑地、断断续续地吼出了他人生中最后一句话,也是砸向陆仁贾那套“福报论”最狠的一记耳光:
“福…福报个屁!老子的福报…就是…早点去投胎!!”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猛地向前一栽,脑袋重重磕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身体剧烈地痉挛了几下,然后,彻底不动了。
那只空洞的眼睛,还圆睁着,直直地“瞪”着陆仁贾的方向。
牢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油灯的火苗,还在不知疲倦地跳动,映照着那张凝固着极致痛苦和嘲讽的死人脸,和隔壁牢笼里,陆仁贾那张瞬间血色尽褪、写满了惊骇和荒谬的、活人的脸。
他那些慷慨激昂的“福报论”、“逆境成长说”,还在空气中残留着一点可笑的回音,却被眼前这冰冷、赤裸、粗暴的死亡,击得粉碎。
“……”
陆仁贾张着嘴,所有的声音都卡在了喉咙里。一股冰冷的寒意,比诏狱的阴寒更刺骨,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突然,走廊尽头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稳定而有力,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一个高大的身影停在陆仁贾的牢门前,挡住了那点微弱的光。是张阎。他那张死人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目光却落在隔壁那具刚刚咽气的尸体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又转回到僵硬的陆仁贾脸上。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扎破了陆仁贾最后的心理防线:
“说得不错。”
“明天,你来帮我记录刑讯。就用你刚才那套……‘工效考成’的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