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府的夜宴散了。
弦歌止息,灯火渐稀,那些镶金嵌玉的食案被无声撤下,空留一室残存的酒气与若有若无的杀气。陆仁贾带着两名随从走出王府大门时,子时的梆子刚好敲过三响,夜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
他没有直接回驿馆,而是在晋王封地这座边陲重镇的街巷间绕了三圈。马蹄在青石板上敲出单调的声响,月色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如鬼魅。直到确认身后绝无眼线,他才在一处看似普通的绸缎庄后门勒马。
“大人,到了。”随从低声道。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条缝。陆仁贾闪身而入,两名随从则如石像般守在门外阴影中。
绸缎庄内里别有洞天。穿过堆满绫罗的前厅,绕过一道暗门,竟是一间陈设雅致的密室。墙上悬着前朝名家的山水,多宝格里摆着几件不算扎眼却韵味十足的瓷器,一炉上好沉香正氤氲着淡薄的烟。
桌边已坐着一人。
此人年约四旬,面皮白净,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身上穿着靛蓝色杭绸直裰,外罩一件半旧不新的玄色比甲,看着像个不得志的文人,或是某家商号的账房先生。唯有那双眼睛,在烛火下闪烁着精明与不安交织的光。
他叫周文谦,晋王府钱粮师爷,晋王麾下最得力的钱袋子,也是这次边镇军械案中几个关键经手人之一。
见陆仁贾进来,周文谦连忙起身,拱手行礼,动作标准却带着掩饰不住的僵硬:“陆……陆大人。”
陆仁贾摆摆手,自顾自在主位坐下,提起桌上温着的紫砂壶,给自己斟了杯茶。茶水澄黄,是上好的雨前龙井,香气却压不住密室中弥漫的紧张。
“周先生不必多礼。”陆仁贾抿了口茶,抬眼看他,目光平静得像在打量一件器物,“宴席之上,你我虽未交谈,但先生三次举杯时指尖发颤,五次避开晋王目光,进膳时食不下咽——这些,本官都看见了。”
周文谦的脸色“唰”一下白了,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坐。”陆仁贾放下茶杯,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周文谦如提线木偶般坐下,脊背挺得笔直,双手紧紧攥住膝上的衣料。
陆仁贾不再看他,目光投向墙上那幅烟雨朦胧的山水画,仿佛在欣赏,又仿佛在透过画面看着别的什么。密室中静得可怕,只有烛芯偶尔爆开的“噼啪”轻响,和周文谦逐渐粗重的呼吸声。
“周先生籍贯湖州,嘉靖三十八年举人,后会试屡试不第,遂入晋王府为幕,至今十一载。”陆仁贾缓缓开口,如数家珍,“家中高堂俱在,一妻二妾,三子一女。长子今年秋刚中了秀才,颇有才名,先生寄予厚望。”
周文谦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眼中尽是惊骇。
陆仁贾转过目光,与他对视,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或慵懒的眸子,此刻却深不见底,仿佛能照见人心最隐秘的角落。
“本官赴宴前,让人快马去了一趟湖州。”陆仁贾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令尊的风湿近日犯得厉害,已请了府城最好的大夫瞧过,开了新方子。令堂惦记你在边关苦寒,亲手缝制了两件厚棉袍,托人捎来,约莫再有七八日便能到。”
周文谦的嘴唇开始颤抖。
“至于令郎……”陆仁贾顿了顿,从袖中取出一封火漆完好的信,轻轻推到周文谦面前,“这是他半月前寄往晋王府的家书抄本。信中除了问安报喜,还提及同窗间流传的一些‘趣谈’,关于边镇军饷、关于莫名富贵的将官、关于夜里进出王府的神秘车队……少年人敏锐,只是不知深浅。”
周文谦盯着那封信,如同盯着一条毒蛇,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灰。他伸出手,指尖颤抖着触碰信纸,却像被烫到般缩了回来。
“陆大人……何意?”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何意?”陆仁贾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精准算计后的冰冷,“周先生是聪明人,不妨听听本官的‘四象鉴心策’,看看晋王这条船,还值不值得你赌上一家老小的性命,搏一个从龙之功?”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先说‘势’。晋王看似手握边军,勾结白莲教,似乎势大。可陛下早已洞察,密令东厂查办。九千岁坐镇中枢,锦衣卫亦得配合。此为‘王师’大势,顺之者昌。晋王不过一藩王,据一地之兵,抗全国之力,且名不正言不顺,此势,虚张声势尔。”
烛火晃动,在周文谦脸上投下摇曳的阴影。
陆仁贾伸出第二根手指:“再说‘虚’。晋王之虚,在于人心离散。他刻薄寡恩,对你们这些追随多年的老部下,赏赐不过指尖漏沙,疑心却重如泰山。军械买卖,他拿大头,你们喝点残汤,还要担全部风险。一旦事败,尔等皆是弃子。此为其一虚。其二,他勾结白莲教,利用邪教妖人,看似多了助力,实则自毁长城,失了士林民心,亦让军中正统将官心生不满。这船,早已四处漏水。”
周文谦的喉结上下滚动,冷汗已浸湿了内衫。
第三根手指竖起:“三说‘机’。周先生,你的机会何在?在于此刻!在本官坐在这里与你说话之时!你若迷途知返,助朝廷厘清晋王罪证,便是戴罪立功,更是大功一件。届时,你非但不是从犯,反而是拨乱反正的功臣。令尊的病,朝廷可派太医诊治;令郎的前程,一个荫封或是国子监的资格,并非难事。全家安危,富贵转换,皆系于你一念之间。此乃天赐良机,稍纵即逝。”
陆仁贾的声音不高,每一个字却像锤子,敲打在周文谦紧绷的心弦上。
最后,他缓缓竖起第四根手指,目光如刀,直刺周文谦眼底:“最后,说‘危’。周先生,你之危,迫在眉睫。晋王多疑,今日宴席之上,本官故意多次看你,言语间亦稍作暗示。以晋王性子,无论你是否有辜,他事后必会疑你、查你、甚至……除你。此为一危。其二,军械案证据,本官已掌握七成。即便没有你,晋王倒台也是迟早。届时,你作为钱粮总管,必是首犯,抄家灭族,只在顷刻。湖州老家,那山清水秀之地,怕是要被血染一遍。”
“轰——!”
周文谦脑中仿佛有惊雷炸响,他再也坐不住,猛地站起,却又因腿软踉跄了一下,双手撑住桌沿,才勉强站稳。他死死盯着陆仁贾,眼中血丝蔓延,有恐惧,有不甘,有挣扎,最后化为一片绝望的灰败。
陆仁贾不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他,给他时间消化这“四象”之重。
密室里只剩下周文谦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声。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如年。墙角的铜漏滴答作响,敲在人心上。
良久,周文谦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缓缓滑坐回椅子,佝偻着背,仿佛瞬间老了十岁。他抬起头,眼中已没了光彩,只剩下认命的空洞和一丝求生的渴盼。
“陆大人……”他声音嘶哑,“需要罪人……做什么?”
陆仁贾知道,成了。
他脸上重新浮起那种淡淡的、掌控一切的笑容,从怀中取出一份早已拟好的清单,轻轻推到周文谦面前。
“晋王历年与关外部落、白莲教资金往来明细,军械采购、转运、隐匿的完整账册与经手人名录,还有……”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他与朝中哪些人仍有秘密联络,收了谁的钱,许了谁的好处,事成之后又如何分赃——这些,周先生应该比本官清楚。”
周文谦看着那份清单,手颤抖着拿起,扫了一眼,脸色更加惨白。这上面罗列的,几乎是他这十一年来为晋王做过的所有隐秘勾当,也是能彻底钉死晋王的铁证。
“这些东西……”他艰难地开口,“部分在王府秘库,有机关守卫,部分在……在我城外别院的暗格里。还有几封最要紧的信,我……我记在脑中,从未落于纸上。”
“很好。”陆仁贾点头,“给你两天时间。账册副本,机关破解之法,别院地图,还有你脑中的东西——全部交代清楚,写成文字,画成图形。本官会派人配合你取物。”
他站起身,走到周文谦身边,拍了拍他僵硬的肩膀。这个动作本该带有安抚意味,周文谦却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肩头直窜头顶。
“周先生,记住,”陆仁贾俯身,在他耳边轻声说,气息冰冷,“这是你全家唯一的‘活路绩效’。做好了,考评上等,前程无忧。做不好,或是想耍花样……”
他没有说完,但未尽之言比任何威胁都更令人胆寒。
周文谦闭上眼,重重点头,再睁开时,只剩下一片死寂的顺从:“罪人……明白。”
陆仁贾不再看他,转身走向暗门。在手触到门环时,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只留下一句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话:
“对了,来之前,九千岁让我带句话——‘湖州的山水养人,周家的书香,不该断在这一代’。”
暗门无声开启,又无声闭合。
密室里,只剩下周文谦一人,对着跳动的烛火,和那张索命亦救命的清单。他呆坐半晌,忽然扯动嘴角,想笑,却比哭还难看。他慢慢伸出手,将那份清单凑近烛火,仔细地、反复地看着上面的每一个字,仿佛要将它们刻进骨子里。
窗外,更深露重,晋王封地的夜,正黑得浓郁。
而一张无形的网,已通过这间密室,悄然缠上了晋王最核心的命脉。四象策反,攻心为上,陆仁贾的“妖智”,从来不只是查案,更是操弄人心于股掌之间。
远在驿馆的陆仁贾推开窗,望着晋王府方向那片沉沉的殿宇阴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王爷,你的心腹,现在是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