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化不开的浓墨,重重压在京城的屋脊之上。
陆仁贾养伤的小院,位于东厂势力范围内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此刻却因不速之客的到来,弥漫开一股比夜色更沉的肃杀。
卧房内,烛火摇曳。陆仁贾靠在榻上,脸色依旧苍白,胸口的箭伤虽经药王谷秘药处理不再渗血,但每一次呼吸仍带着隐痛。他刚服过药,碗还搁在床边的小几上,残留着苦涩的气味。
漕帮千金柳如丝,就站在榻前。
她依旧是一身利落的江湖劲装,勾勒出窈窕身段,只是往日明媚张扬的脸上,此刻蒙着一层难以掩饰的忧色与风尘。她是从运河码头连夜骑马赶来的,发梢还沾着夜露的湿气。
“陆大人,”她的声音刻意放得平稳,却掩不住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听闻你遇刺重伤……漕帮有些疗伤圣药,虽比不上药王谷奇珍,或能固本培元。”
她将一个古朴的檀木小盒放在小几上,与那药碗并列。
陆仁贾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个惯常的笑,却牵动了伤口,化作一声轻咳:“有劳柳姑娘挂心……咳咳……‘福报’未尽,死不了。”
这“福报”二字,如今从他口中说出,带着浓浓的自嘲和只有他们之间才懂的黑色幽默。柳如丝闻言,紧绷的肩膀微微松了些,眼底闪过一丝复杂。
就在这时,房门被一股巨力“砰”地撞开!
冷风瞬间灌入,吹得烛火猛烈摇晃,墙上人影乱舞。
张阎如同一尊铁塔,堵在门口。他依旧穿着东厂理刑官的暗色服饰,腰间悬挂的狭长腰刀尚未出鞘,但他整个人散发出的戾气,比出鞘的刀锋更冷。他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一双眼睛赤红,死死盯在柳如丝身上,那目光,像是要将她生生剜下一块肉来。
他刚从外面处理完寿宴刺杀的后续,一身血腥气还未散尽,得知柳如丝竟敢夜探此地,便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
“谁准你进来的!”张阎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石摩擦,每一个字都裹着冰碴子,“滚出去!”
柳如丝眉头一蹙,江湖儿女的傲气也被激了起来:“张阎,我来看望陆大人,与你何干?”
“与我何干?”张阎猛地踏前一步,靴子重重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身上那股诏狱里浸染出的、混合着血腥与刑具铁锈的压迫感,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大人的伤,就是因你们这些江湖蝇营狗苟而起!若非尔等搅风搅雨,大人何至于此!你现在假惺惺前来,谁知是不是包藏祸心!”
“你!”柳如丝气结,胸脯起伏,“张阎,你休要血口喷人!我漕帮行事,光明磊落!”
“光明磊落?”张阎嗤笑一声,那笑声里满是刻骨的鄙夷,“江湖手段,下毒、暗杀、勾结乱党!你们哪个不是满手肮脏?也配谈‘光明磊落’?也配靠近大人?!”
他的情绪显然失控了。陆仁贾重伤濒死的情景历历在目,那同心蛊发作时的痛苦模样更是如同梦魇。在他简单而偏执的认知里,所有与江湖牵扯的人,都是潜在的威胁,都会伤害到他视若神明、亦师亦主的陆大人。而柳如丝,这个与大人有过纠葛、身份敏感的女人,更是危险中的危险。
嫉妒?或许有。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恐惧和忠诚扭曲了的、极度排外的保护欲。
“张阎,冷静。”陆仁贾忍着痛,低声喝道。他能感觉到张阎状态不对,那是一种濒临爆发边缘的狂躁。
但张阎此刻哪里听得进去。他看到柳如丝放在小几上的那个檀木盒,只觉得无比刺眼。
“拿走你的脏东西!”他怒吼一声,猛地挥手,将那檀木盒连同旁边的药碗一起扫落在地!
“啪嚓!”
药碗碎裂,漆黑的药汁四溅,如同泼墨,染脏了地面。那檀木盒滚落一旁,盒盖弹开,几颗龙眼大小、散发着清香的药丸滴溜溜滚了出来。
这声响,如同点燃了最后的导火索。
柳如丝看着滚落尘土的药丸,那是她父亲珍藏的保命丹,她求了许久才得来。她眼圈瞬间红了,不是委屈,是怒极。
而张阎,在扫落木盒后,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他反手,“仓啷”一声刺耳锐响,腰间的狭长腰刀已然出鞘!
雪亮的刀身映照着跳动的烛光,反射出冰冷刺骨的寒芒,直指柳如丝的咽喉!
刀尖,距离那白皙的脖颈,不过三寸。
冰冷的杀意,如同实质,瞬间锁定了柳如丝。她甚至能感觉到脖颈皮肤被那锋锐刀气激起的细微战栗。
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陆仁贾瞳孔骤缩,想要起身,却因动作太大扯动伤口,一阵剧痛让他眼前发黑,只能急促喘息。
柳如丝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她武功不弱,但张阎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东厂酷吏,这一刀含怒而发,气势凌厉无比,她毫不怀疑,自己稍有异动,那刀尖就会毫不犹豫地刺穿她的喉咙。
“张阎!”陆仁贾的声音带着痛楚和前所未有的严厉,“把刀放下!”
张阎握刀的手稳如磐石,手臂上的肌肉虬结。他死死盯着柳如丝,对陆仁贾的话恍若未闻,只是从牙缝里挤出更加冰冷的话语:
“我再说最后一次,滚。否则,我不介意让诏狱的‘绩效’簿上,再多一条江湖亡魂。”
他的眼神疯狂而偏执,那是一种认定目标就绝不回头的酷吏的狠绝。为了排除他认定的“威胁”,他真的会杀人,哪怕事后被陆仁贾重罚,也在所不惜。
柳如丝感受到了这股决绝的杀意,脸色更白了几分。她看着张阎那双赤红的眼睛,知道这个疯子不是开玩笑。
烛火噼啪作响。
破碎的药碗碎片在地上闪着微光。
浓重的药味与杀气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陆仁贾的喝止,张阎的刀锋,柳如丝的惊怒……在这小小的卧房内,交织成一幅张力拉满的画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刀所指之下,停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