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化不开的浓墨,沉沉压在京城的屋脊之上。
陆仁贾养伤的小院,位于东厂势力范围内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院外明哨暗卡,戒备森严,皆是张阎亲手布下,飞鸟难入。院内,却只点着一盏孤灯,光线昏黄,将窗纸上的人影拉得摇曳不定。
屋内,药味尚未完全散去,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冽清香。
漕帮千金林素娘,一身利落的夜行衣,却难掩其玲珑身段。她站在床榻前几步远的地方,那双惯常执掌漕帮事务、冷静锐利的眸子,此刻却蒙着一层复杂的水光,紧紧盯着榻上脸色依旧苍白的陆仁贾。她手中,紧紧攥着一个小巧的碧玉瓷瓶。
“这是帮中秘制的‘玉露生肌散’,对外伤内淤有奇效。”林素娘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将那瓷瓶轻轻放在床头矮几上,“我…漕帮欠你一个人情。”(指之前画舫赌局或军饷案中陆仁贾可能的手下留情或某种交易)
陆仁贾靠坐在引枕上,唇色有些发白,但眼神依旧清明,甚至带着点惯常的懒散笑意。他刚要开口,院外却陡然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如同被困住的野兽:
“让她滚出来!”
是张阎的声音。
紧接着,是兵器出鞘半寸的铿锵摩擦声,以及番役们紧张的低语劝阻。
陆仁贾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看向林素娘,带着歉意笑了笑:“手下人不懂事,惊扰林姑娘了。”
林素娘却是傲然一扬下巴,那双美目中的水汽瞬间被江湖儿女的飒气取代:“我林素娘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何时需要看人脸色?”说罢,她转身,毫不犹豫地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院中,火把噼啪作响,将张阎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映照得如同真正的阎罗。
他按在绣春刀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那双平日里只对陆仁贾流露出狂热与顺从的眸子,此刻死死钉在林素娘身上,里面翻涌着几乎要溢出来的嫉妒、愤怒,还有一种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般的凶狠。
几名番役紧张地围在四周,想劝又不敢上前。谁都知道,这位张爷,平日里对陆大人言听计从,可一旦涉及陆大人的安危,或者…有不明女子接近陆大人时,他那份偏执的疯狂,连鬼见了都怕。
“张档头,好大的威风。”林素娘立于阶上,居高临下,语气清冷,带着漕帮大小姐特有的傲气。
张阎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气:“此乃东厂重地,陆大人养伤静修,闲杂人等,不得靠近!林姑娘,请回!”那“请”字,说得杀机四溢。
“若我不回呢?”林素娘柳眉一挑,手已按上了腰间软剑的剑柄。她虽知此处是龙潭虎穴,但江湖人的傲骨,不容她在此刻退缩。
“那便休怪张某…不讲情面!”张阎猛地踏前一步,周身煞气勃发,那是在诏狱里用无数人命磨砺出来的血腥气息,压得周围番役都忍不住后退半步。
“情面?”林素娘冷笑,“我与你东厂,有何情面可讲?我与陆大人之间的事,又何时轮到你一个下属来过问!”
这句话,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张阎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上。
“下属”二字,刺痛了他内心那隐秘而偏执的领域。他不仅仅是下属!他是第一个认可陆大人“妖智”的人!他是誓死追随陆大人,甘愿为其赴汤蹈火的鹰犬!是他陪着陆大人一次次从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这个江湖女人,凭什么?凭什么在她出现时,陆大人会露出那种他从未见过的、带着些许无奈又似乎并不讨厌的神情?凭什么她能深夜探视,而自己却只能像个看门狗一样守在外面?
嫉妒的毒火,混合着长久以来压抑的、难以言说的占有欲,瞬间冲垮了张阎名为“理智”的那根弦。
“铮——!”
绣春刀彻底出鞘,寒光如匹练,在火把映照下刺人眼目。刀尖,直指林素娘的心口!
“滚!”张阎双目赤红,嘶声怒吼,“再靠近大人一步,我剁了你!”
空气在这一刻凝固。
所有番役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出。谁也没想到,张阎竟敢对漕帮千金、对明显与陆大人有旧(甚至可能关系匪浅)的女子直接动刀!
林素娘也没想到张阎竟敢如此。她看着那离自己胸口仅有三尺的冰冷刀锋,看着张阎那双疯狂而痛苦的眼睛,先是一怔,随即怒极反笑:“好!好一个东厂疯狗!本姑娘倒要看看,你怎么剁了我!”
她手腕一抖,软剑如灵蛇出洞,瞬间绷得笔直,剑尖轻颤,发出嗡鸣。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刹那——
“够了。”
一个平静,甚至带着些虚弱,却蕴含着不容置疑力量的声音,从房门内传来。
陆仁贾披着一件外袍,扶着门框,走了出来。他的脸色在火光下显得更白了,但那双眼睛,却深邃得如同此刻的夜空,平静地扫过院中对峙的两人。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张阎那柄出鞘的刀上。
没有斥责,没有怒骂。
陆仁贾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微弱,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张阎熊熊燃烧的怒火之上。
“张阎,”陆仁贾的声音依旧平稳,“把刀收起来。”
张阎持刀的手剧烈地颤抖着,赤红的眼睛看了看陆仁贾,又死死瞪向林素娘,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甘的声响。
“我让你,”陆仁贾加重了语气,虽轻,却带着千钧之力,“把刀,收起来。”
那话语中的威严,是长久以来积累的权势,是“妖智”带来的绝对掌控力。
张阎脸上的肌肉抽搐着,最终,在那平静目光的注视下,他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手腕一软,“锵啷”一声,绣春刀重重落在地上。他低下头,肩膀垮了下去,像一头被驯服却又满心委屈的猛兽。
陆仁贾这才看向林素娘,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略带疏离的客气笑容:“林姑娘,夜已深了,不便久留。多谢赠药之情,陆某记下了。请回吧。”
林素娘看着瞬间收敛所有爪牙、变得沉默而颓丧的张阎,又看了看面色平静、眼神却深不见底的陆仁贾,心中莫名一寒。她知道,今晚这场闹剧,该结束了。
她深深看了陆仁贾一眼,收剑归鞘,一言不发,转身几个起落,窈窕的身影便消失在院墙之外,如同从未出现过。
院中,只剩下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一片死寂。
陆仁贾没有再看失魂落魄的张阎,只是淡淡吩咐周围噤若寒蝉的番役:“都退下,各司其职。”
众人如蒙大赦,迅速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小院。
陆仁贾这才缓缓走到张阎面前,弯腰,捡起了那把掉落在地的绣春刀。刀身冰冷,映出他苍白而平静的脸。
他将刀递还给依旧低着头的张阎。
“你的刀,”陆仁贾的声音很轻,几乎融入夜色,“是用来对着敌人的,不是用来对着…自己人的。”
“自己人”三个字,让张阎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希冀。
陆仁贾却没有再多言,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动作很轻,却仿佛带着千斤重担。
“守好外面。”他留下这句话,便转身,慢慢走回了那间点着孤灯的屋子,关上了门。
院中,只剩下张阎一人。他紧紧握着失而复得的绣春刀,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脸上火辣辣的,心中却五味杂陈。愤怒、委屈、羞愧、后怕,还有那一丝被“自己人”三个字抚慰到的隐秘喜悦,交织在一起,让他这个杀人不眨眼的酷吏,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醋海翻波”的煎熬。
他知道,今晚他逾越了。
他也知道,大人没有深究。
但这翻涌的醋意与怒火,真的能就此平息吗?
张阎矗立在冰冷的夜风中,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只有那紧握刀柄的手,泄露着他内心远未平息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