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健国那句“立了大功”的赞叹话音还未落,床上老人浑浊的目光似乎终于凝聚了一些,他艰难地转动眼球,视线缓缓扫过李健国那张充满关切和喜悦的脸。
刹那间,老人那双刚刚恢复些许清明的眼睛里,猛地闪过一丝极度的惊恐和难以置信!他干瘦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嘴唇哆嗦得更加厉害,像是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事物。
这反应太过突兀和剧烈,连旁边正在吃饭的两个社员都停下了动作,不知所措地看着床上突然激动起来的老人。
李健国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了,他显然也没料到对方会是这个反应。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眉头紧紧锁起,眼神复杂地看着床上惊恐万状的老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沉沉地叹了口气,脸上的喜悦被一种沉重的无奈所取代。
苏枝意立刻意识到,老人认出了李健国这位大队长的身份,并且因此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她当机立断,俯身靠近老人,用尽可能柔和而坚定的声音安抚道:“老人家,别怕!你受伤了,这里是卫生室,我是这里的赤脚医生苏枝意,是给你治伤的。大队长是来看望你的,没有恶意,你安心养伤,什么都别想。”
同时,她悄悄用手按住老人颤抖不止的手臂,一丝微不可察的、蕴含着安抚力量的灵泉气息透过指尖传递过去。
或许是苏枝意沉稳的声音起了作用,或许是那丝灵泉气息带来了片刻的宁静,老人的颤抖稍稍平复了一些,但眼中的恐惧仍未褪去,他紧紧闭上了眼睛,仿佛不想面对眼前的一切。
李健国看着这一幕,脸色更加沉重。他沉默了片刻,对苏枝意低声说道:“苏知青,你先照看着。
他刚醒,情绪不能激动。我……我去外面透透气。” 说完,他深深看了一眼床上蜷缩起来的老人,转身步履有些沉重地走出了卫生室。
苏枝意看着李健国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床上紧闭双眼、身体依旧微微发抖的老人,心里明白,这层窗户纸,终究是捅破了。
苏枝意跟出卫生室,看见李健国站在院墙根的背风处,正烦躁地掏着烟袋,火柴划了好几下才点着。
“队长。”苏枝意走近。
李健国深吸一口烟,没回头,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显而易见的烦闷:“苏知青,屋里头那个……你心里应该也有点数了。”
苏枝意语气平稳,只陈述客观事实:“他严重营养不良,胃是空的,像是饿了不止一两天。头上的伤,结合现场看,确实是被断枝砸中导致的意外。”
李健国猛地转过身,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懊恼和一丝紧张:“那是牛棚的陈老头!肯定是饿急了跑后山找吃的,才遭了这罪!
唉,真是……”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里的烟杆,“这些人,按规矩,我们得划清界限,不能走得太近!可眼下……人倒在你这卫生室了,还让你给救过来了,这……这叫什么事!”
他这话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强调着自身的立场和难处。
“苏知青,”他看向苏枝意,眼神里带着一种迫不得已的拜托,“按理说,我不该让你沾手。但现在人是你在治,也……也确实只有你能治。
我的意思是,人,你继续治,该怎么用药怎么用,该怎么调养怎么调养,一切按你医生的规矩来。 但是……”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严肃:“面上,我们得公事公办。 他就是个在后山摔伤的病人,你出于人道主义救治。其他的,你不清楚,我也不知道。
我会跟今天在场的人强调纪律,谁敢乱嚼舌根,我处理谁!至于其他的……唉,等他能挪动了,再看安排吧。”
苏枝意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也是目前最稳妥的处理方式。她点了点头:“队长,我明白了。在我这里,他只是病人陈老。我会尽医生的本分。”
“好,好!你明白就好!”李健国明显松了口气,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那你多费心,需要什么药品或者粮食……你列个单子,我想办法从公账或者别的名目里走,总不能让你又出力又贴补。”
他最后看了一眼卫生室的方向,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快步离开了,背影带着一种急于摆脱麻烦的仓促。
苏枝意站在清冷的院子里,一时没有挪动脚步,寒风刮过脸颊,带来刺骨的凉意,却远不及她心底泛起的那阵寒意。
陈老想必是饿得实在受不住了,才会在这样冷的天气里,拖着那样虚弱的身体进山,去寻觅那几乎不存在的、能果腹的东西。 这个认知,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她心上。
苏枝意不由得想起了在隔壁前进大队同样被“下放”的父母。万幸,父母所在的大队环境稍好些,更重要的是,还有她这个女儿能时不时的,悄悄送去一些粮食、药品。
是如此,父母日渐消瘦的身形和眉宇间无法完全掩饰的愁苦,也时刻刺痛着她的心。
那……像陈老这样,举目无亲、孤立无援的人呢?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带来一阵窒息般的沉重。这个年代,有多少像陈老这样的人,曾经或许是讲台上温文尔雅的教授,是实验室里一丝不苟的研究员,是舞台上光芒四射的艺术家……他们被剥夺了名誉、工作和尊严,从熟悉的世界骤然坠落,被放逐到这片对他们而言陌生又严酷的土地上。
他们挣扎在温饱线上,承受着繁重的体力劳动,忍受着周遭或警惕或轻视的目光。饥饿、病痛、精神的孤寂与屈辱,像无形的锉刀,日夜不停地磋磨着他们的生命。
一场小小的风寒,一次意外的摔伤,甚至仅仅是长期的营养不良,都可能轻易夺走他们本就风雨飘摇的生命。而他们的消失,或许只会成为档案里一句轻飘飘的“病故”,或是山野间一具无人问津的枯骨。
又有多少人是真的犯下了十恶不赦的过错? 苏枝意不敢深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太过沉重,也太过危险。她只是清晰地认识到,陈老的遭遇,绝非个例。他的痛苦,是这片土地上许多“牛棚”中人共同承受的苦难的一个缩影。
一股无力感夹杂着悲悯,在她胸中翻涌。她能救陈老一次,或许还能靠着灵泉水和自己的医术,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可她救不了这世上千千万万个“陈老”,改变不了这席卷一切的洪流。
她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痛肺腑,却也让翻腾的心绪稍稍平复。她能做到的,有限。但在这有限的范围里,她会尽力。至少,在她这间小小的卫生室里,在她能力所及之处,生命应该得到尊重和挽救。
她转身,推开门,重新走进那间混合着草药味和生命挣扎气息的屋子。目光再次落在陈老身上时,除了医者的责任,更多了一份沉静的、源于理解的决心。她拿起干净的棉布,蘸了温水,继续轻柔地为他擦拭脸颊。动作细致而专注,仿佛在擦拭一件蒙尘的珍宝。
(团子内心:主人的心情突然变得好沉重,像压了一块大石头。是因为这个瘦弱的老头吗?团子不懂那么多,但团子会一直陪着主人。)
团子敏感地察觉到苏枝意情绪的变化,安静地凑近了些,用脑袋轻轻蹭了蹭她的腿,无声地传递着自己的陪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