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补充了一个更稳妥的方案,“或者,如果允许,是否可以请工作人员协助她转移到靠窗、通风更好一些的位置?也许能稍微缓解她的不适。”
她没有直接施以不可能的援手,而是提出了一个既符合考场纪律,又带有人性化考量的建议。话语条理清晰,合情合理,不仅仅是为了帮助那个女生,更是为了维护整个考场的秩序。
孙副院长愣了一下,重新打量了一下苏枝意,似乎没料到这个年轻女知青如此冷静和敢于发声。
他沉吟了足足有三秒,目光在痛苦不堪的女生和神色平静的苏枝意之间扫了一个来回,最终,对考场秩序的考量占据了上风。
他朝门口待命的工作人员微微颔首。
工作人员立刻上前,轻声对那女生说了几句,然后搀扶起几乎虚脱的她。
女生浑身无力,被搀扶着向外走去,经过苏枝意座位旁时,她艰难地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了苏枝意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感激和一丝未能完成考试的悲凉。
考场重新恢复了安静,但那短暂的插曲却在每个人心中留下了涟漪。
坐在苏枝意侧后方的赵永强,目睹了全过程,不由得撇了撇嘴,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嘀咕了一句:“假好心,显着她了……” 在他看来,苏枝意这番举动,无非是为了在监考老师面前博取好感,或者彰显她那所谓的“善良”。
午后的阳光有气无力地透过高窗,落在县卫生局后院临时布置的实操考场里,非但没带来多少暖意,反而衬得空气中漂浮的尘埃愈发清晰。
比起上午笔试时纯粹的安静,这里弥漫着一种更实质性的紧张——混合着草药清苦气、消毒水味,以及考生们压抑的呼吸声。
几十名考生排成几列,依次走向那几张拼凑起来的长条桌。
桌上分门别类地摆放着数十种草药标本,有些还带着泥土的痕迹,有些则已经过初步炮制,干燥而脆弱。
这是第一关:草药辨认。要求快速、准确地写出名称和主要功效。
苏枝意排在队伍中段,她能感觉到来自不同方向的视线——有好奇,有审视,也有如赵永强那般若有若无的、带着较劲意味的打量。
她面色平静,目光沉凝,只有当视线扫过那些草药时,才会流露出专注的光芒。
考核开始。
前面的考生有的流畅书写,有的抓耳挠腮,偶尔能听到监考老师低声的提醒或纠正。
空气里只有纸张翻动和笔尖划过的声音,以及因紧张而变得粗重的呼吸。
轮到苏枝意。她走到指定的桌子前,目光如扫描仪般快速而精准地掠过一味味药材。
“柴胡,和解表里,疏肝解郁。”
“黄芩,清热燥湿,泻火解毒。”
“车前草,利尿通淋,渗湿止泻。”
……
她下笔流畅,字迹工整,几乎没有任何停顿。这份从容与熟练,让一旁监督的孙副院长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然而,当她拿起一小把颜色暗红、形似伞状菌类的干枯药材时,她的笔尖在空中微微一顿。这细微的停滞,在行家眼里无比明显。
孙副院长几乎立刻就注意到了,他踱步过来,停在苏枝意身侧,厚重的镜片后目光锐利,语气带着惯常的严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验:“怎么?卡住了?
认不出来?” 他的声音不高,却足以让附近几个考生屏住呼吸,赵永强更是竖起了耳朵,几乎想看到苏枝意出丑的样子。
苏枝意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那份药材又凑近鼻尖,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再仔细观察其颜色和质地。
随即,她抬起头,迎上孙副院长审视的目光,眼神清澈而肯定,声音清晰地回答道:
“报告老师,我认识。这是‘红鬼笔’。”
她的话音刚落,孙副院长的眉头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
苏枝意继续道,语速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性:“此药性温,味辛,有止血、散瘀、消肿之效,常用于外伤出血、痈肿疮毒。
但是——”她话锋一转,指尖轻轻点了点桌上那份样本,“‘红鬼笔’的炮制火候要求极为苛刻。
火候不足,药效难出;火候稍过,则颜色会变得像这份样本一样,过于暗沉发黑,不仅药效可能打折扣,其本身带有的微弱毒性也更容易析出,内服时若用量掌握不当,极易引起恶心、呕吐等不良反应。”
她不仅说出了药名和基础功效,更精准地点出了这份特定样本存在的潜在问题,以及由此带来的临床使用风险。
一时间,周围仿佛更安静了。几个原本还在书写的考生都停下了笔,惊讶地看着她。赵永强脸上的那点幸灾乐祸僵住了,转而变成了难以置信。
孙副院长沉默着,伸手从苏枝意面前拿过那份“红鬼笔”,凑到眼前,就着昏暗的光线仔细查看,又用手指捻动感受质地,最后甚至极其小心地掰下一小点放入口中(这是老药工常用的鉴别方法之一,微量尝试),细细品味了片刻。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苏枝意时,眼神已经完全不同。
之前的审视和严厉淡化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惊讶和一丝隐晦的赞赏。
他能确定,这个年轻的女知青说得完全正确。
这份观察入微、严谨审慎的态度,以及对药材特性如此深刻的了解,远超普通考生,甚至超过了一些行医多年的赤脚医生。
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药材放回原处,对着苏枝意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沉声道:“继续。”
虽然只有两个字,但那态度的微妙转变,在场稍微敏锐些的人都感受到了。
苏枝意面色如常,仿佛只是完成了一次再普通不过的辨认,低下头,在纸上工整地写下了“红鬼笔”及其药性、功效与使用注意,然后平静地走向下一个药材。
随后的情景模拟,难度升级。孙副院长亲自上场,模拟一个腹部剧痛、伴有呕吐的急症患者。
苏枝意冷静地问诊、触诊(模拟),判断可能为急性阑尾炎或肠梗阻,提出了禁食、卧床、尽快转诊的方案。
“如果无法转诊!大雪封山!你怎么办?”孙副院长突然加重语气,目光如炬,这是比上午更直接的刁难,也是在考验一个赤脚医生在最极端条件下的决断。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苏枝意身上。赵永强甚至露出一丝看好戏的神情。
苏枝意沉默了片刻,脑中飞速闪过空间古籍中记载的几种缓解肠痈(类似阑尾炎)的针灸方法和草药外敷方,但风险都极高。
她抬起头,眼神清澈而坚定,一字一句地说:“报告老师,赤脚医生的职责是救命,但不能蛮干。
在绝对无法转诊、且我无法百分百确诊的情况下,我会采取保守支持治疗:针刺足三里、上巨虚等穴位缓解疼痛,用蒲公英、败酱草等清热解毒的草药外敷腹部,并严密观察病情变化。
同时,我会发动村民想办法,无论如何,创造一切可能的条件,争取将病人送出去。
我不会为了展现个人能力,而用一个我无法承担后果的方案去赌病人的生命。”
她的话掷地有声,没有炫技,没有退缩,清晰地划定了责任的边界。考场内一片寂静。
孙副院长紧紧盯着她,许久,才几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沉声道:“下一个。”
考核全部结束,苏枝意走出考场,身心俱疲,却有种历经淬炼后的坚实感。
张大爷在寒风中冻得嘴唇发紫,却一眼就看出她眉宇间的疲惫与放松,憨厚地笑了:“考完了就好,考完了就好!咱回家!”
牛车吱呀吱呀,碾过县城边缘坑洼的冻土路,眼看就要驶入更加荒凉的乡间小道。暮色渐浓,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得人脸颊生疼。
苏枝意蜷在车斗里,将张大爷那条带着烟叶和牲口气息的旧毯子往上拉了拉,盖到下巴,只露出一双沉静的眼睛望着外面飞速后退的、渐趋模糊的景致。
就在牛车即将彻底离开县城那片低矮建筑群的刹那,她无意间向一个昏暗的街角瞥了一眼。就这一眼,让她的目光骤然定住。
是那个女生!笔试时剧烈咳嗽、被她出言建议扶出去休息的麻花辫女生!她竟然还没离开县城。此刻,她正和一个穿着深蓝色中山装、干部模样的中年男人站在背风的墙角。
女生情绪似乎很激动,比划着手势,正急促地对那男人说着什么,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泛起一丝红晕。她说话间,还不时地伸手指向卫生局的方向。
隔得远,听不清具体内容,但苏枝意清晰地看到,那个干部模样的男人眉头紧锁,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一只手拿着笔记本,另一只手握着笔,似乎在快速记录着女生的话。
这景象……有些不同寻常。一个刚刚因身体原因未能完成考试的考生,没有立刻返回公社,反而在县城逗留,并与一个看似干部身份的人接触,还指着考场方向……
苏枝意的心微微一动。是投诉?投诉考场安排不善?还是投诉监考老师处理不当?亦或是……别的什么?
牛车没有停顿,很快便将那街角的一幕甩在了身后,视野里重新被无边的田野和暮色填满。苏枝意收回目光,重新靠回车斗,将毯子裹得更紧了些。
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但大脑却因为最后那不经意的一瞥而活跃起来。她原本以为,考试结束,一切便尘埃落定,只待结果。现在看来,这场考试引发的涟漪,或许才刚刚开始扩散。
那个女生……她到底在做什么?那个干部又是什么人?这小小的插曲,会对自己刚刚经历的考试,产生怎样的影响?
种种疑问盘旋在心头,却没有答案。寒风吹过旷野,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在预示着某种不安。苏枝意闭上眼,不再去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