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陈老那枯瘦如柴、奄奄一息的模样,深深刺痛了苏枝意,也勾起了她对父母强烈的牵挂。
细算下来,竟已有一个星期没去看望他们了,前阵子忙着准备赤脚医生的考试,实在抽不开身。今晚无论如何也得去一趟。
夜色如墨,寒风依旧,她步履轻捷,巧妙地利用着地形和阴影,避开可能的视线,动作间带着一种重复过多次才有的利落。
在距离那间破旧小屋还有百来米时,她并未停顿,只是速度稍缓,耳朵捕捉着风中的细微声响,目光如常地扫过几个熟悉的观察点。确认一切如旧,只有风声呜咽。
她闪身到屋后那处固定的死角,心念微动,意识沉入空间。挑选物资的过程几乎成了本能:半旧的麻布袋,用旧报纸仔细包裹的精细玉米面,小陶罐猪油,几块压缩饼干,两套厚实却毫不起眼的保暖内衣。东西瞬间出现在手中,被她熟练地塞进袋子。
借着屋内那盏如豆的煤油灯光,她能看到父母的身影依旧伏在炕桌旁,这熟悉的画面让她心头微软,却也带着挥之不去的酸楚。她没有多做停留,熟练地转到前门,在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上,用特定的节奏叩响了暗号。
门几乎是应声开了一条缝。母亲陈听澜的脸出现在门后,眼中的担忧依旧,但少了最初的惊慌,多了些习惯性的无奈和急切。她一把将女儿拉进屋内,动作流畅地关门落栓。
父亲苏文渊也已站起身,他接过苏枝意顺手递过来的麻布袋,没有多看一眼便放到一旁,目光第一时间落在女儿身上,压低的声音带着不变的关切:“路上没遇到人吧?”
“没有,放心吧爸,熟门熟路了。”苏枝意语气轻松了些,目光快速在父母脸上掠过,敏锐地捕捉到父亲眉宇间更深沉的疲惫,和母亲手上冻疮似乎比上次更严重了些,“东西你们按老法子收好。最近天气更冷了,保暖的衣服一定要穿上。”
“知道,你都说过多少遍了。”陈听澜拉着女儿的手,触手一片冰凉,心疼地用力搓了搓,“你也是,每次来都穿这么少!我们在这边好歹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你在外面跑才更要注意!”
“妈,我没事,活动着不冷。”苏枝意笑了笑,转而问道,“爸,您的腿这几天怎么样?上次给的药油用完了吗?”
“还有,还有。”苏文渊摆摆手,催促道,“见也见了,东西也送到了,快回去吧。路上千万别大意,越是熟悉的路越容易松懈。”
“嗯,我这就走。”苏枝意点头,知道每次的相聚都如此短暂。她用力抱了抱母亲,又看向父亲,“你们一定保重,我……过段时间再来看你们。”
“快走快走,路上小心!”陈听澜红着眼圈,轻轻推了女儿一把。
苏枝意不再多言,如同每一次离开时一样,侧身闪出门外,身影迅速被夜色吞没。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回程的路,她走得依旧警惕,她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加快了脚步。
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寒气依旧刺骨。苏枝意提着一个小竹篮,里面装着温玲玲早起烙的几张葱花饼和三个还温热的煮鸡蛋,再次来到了卫生室。
推开门,里面火盆烧得还算旺,两个守夜的年轻社员正靠在墙边打盹,听到动静立刻惊醒,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
“苏知青,您来了。”
“嗯,辛苦你们守了一夜。”苏枝意将竹篮放在桌上,揭开盖着的布,“带了点早饭,你们趁热吃。”
看到香喷喷的油饼和鸡蛋,两个小伙子的眼睛都亮了,连忙道谢,也顾不上客气,拿起就吃了起来,显然是饿坏了。
苏枝意走到床边,先检查了一下陈老的状况。他的呼吸比昨夜更平稳了些许,脉搏虽然依旧微弱,但不再那么时断时续,脸上的死灰色也褪去不少,只是依旧昏迷。她稍稍松了口气,灵泉水和持续的保暖看来起了作用。
看着两个狼吞虎咽的社员,苏枝意温和地开口:“两位同志,辛苦你们了。这边情况暂时稳定了,马上快过年了,家里肯定有一堆事要忙,你们就不用在这儿守着了,先回去忙吧。 队长叔那边,我会去跟他说的。”
两个小伙子互相看了一眼,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守夜固然是任务,但年关将近,谁家不想多个人手准备?
“那……苏知青,这儿真没问题了?”
“没问题,有我看着呢。快回去吧,忙活了一年,也该准备准备过年了。”苏枝意语气肯定。
“哎!那谢谢苏知青!我们就先回了!”两人不再推辞,几口把饼子塞进嘴里,拍了拍身上的灰,又看了一眼床上的陈老,便脚步轻快地离开了卫生室。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火盆的噼啪声和陈老微弱的呼吸声。
苏枝意闩上门,阻隔了外面的寒气。她搬了把椅子坐在床边,一边慢条斯理地剥着鸡蛋,一边静静地观察着陈老。
阳光慢悠悠地挪移着,将卫生室里照得亮堂堂堂,新刷的墙壁泛着洁净的白光,药柜散发着淡淡的草木香气,火盆里的炭火偶尔噼啪一声,除此之外,屋内一片寂静。
苏枝意在卫生室待了一早上,依旧是一个人都没有。
没有焦急的脚步声,没有推门时带进的冷风,更没有带着病痛或好奇前来张望的社员。只有她和床上依旧昏睡的陈老,以及安静趴在她脚边,偶尔甩一下尾巴的团子。
这种寂静,与昨日抢救陈老时的紧张忙碌形成了鲜明对比,也让这间崭新的卫生室显出了几分初来乍到的冷清。
苏枝意倒也不急不躁。她利用这段时间,将药柜里的药材又重新整理、清点了一遍,给一些需要特殊保管的药材更换了防潮的纸包。她动作不紧不慢,神色平静。
偶尔,她会停下手中的活计,走到窗边,透过新糊的窗纸望向外面。村子里偶有人影走过,也只是朝着卫生室的方向好奇地瞥上一眼,便又匆匆离开。
信任的建立,需要时间,尤其是在她这样一个年轻女知青身上。
(团子内心:好安静啊……都没有人来找主人看病。是不是他们都不知道主人这里有好吃的药?不对,是能治病的药……) 团子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换了个姿势继续趴着。
苏枝意回到诊桌后坐下,拿出笔记本,开始记录陈老昨晚至今的病情变化,以及自己用药的思考。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神情专注。
她很清楚,行医治病,急不来。尤其是在农村,很多时候人们除非实在熬不住,否则轻易不会来看“先生”。
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守好这方寸之地,精进自己的医术,耐心等待。
时间很快到了中午苏枝意收拾好药箱,准备离开卫生室回小院处理些事情,下午再过来。
她走到床边,俯身对依旧虚弱地躺在那里,但眼神比上午清明了些许的陈老轻声交代:“陈老,我这边要回去一趟,下午就不在这里守着了。您安心休息,别担心,午饭我等会送过来。”
她的声音平和而笃定,像是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事实。
床上,陈老浑浊的双眼原本只是无神地望着房梁,听到这句话,眼眶却猛地一红。那深陷的眼窝里迅速积聚起水光,枯瘦的手指在被角上微微蜷缩,试图抓住什么。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泪水不受控制地溢满了眼眶,顺着深刻如刀刻的皱纹,悄无声息地滑落,浸入枕头上粗糙的布料里。
他努力地眨了眨眼,似乎想忍住这不合时宜的脆弱,嘴唇哆嗦着,最终只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带着颤音的:“……谢……谢……”
千言万语,无尽的辛酸与在这一刻感受到的、久违的、不带任何目的的关怀,都融在了这滚烫的泪水和这两个重若千钧的字眼里。
他知道自己是个“麻烦”,是个需要被划清界限的人,可眼前这个年轻的姑娘,不仅救了他的命,还如此自然地的关心,仿佛他只是一个需要照顾的普通长辈。
苏枝意看着老人压抑的泪水,心中也是五味杂陈。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伸手,极其轻柔地替他掖了掖被角。
“您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最重要。”她说完,便直起身,不再打扰老人整理情绪,提着药箱安静地离开了。
门被轻轻带上。
卫生室内,只剩下陈老一人,和他脸上那无法止住的、滚烫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