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邮局藏在镇口的槐树下,木质招牌上“邮政代办所”四个字被风雨啃得只剩轮廓,木门轴锈成了暗红色,推开门时“吱呀”声能惊飞半树麻雀。柜台后的铁皮柜歪歪斜斜立着,玻璃柜面裂了道斜纹,里面的邮票册、汇款单都泛着黄,像浸在时光里的枯叶。
“要找民国三十三年的战地急送?”守邮局的老张头从老花镜上方瞥过来,手指在积灰的账本上敲了敲,“那批信特殊,单独锁在里间铁柜。当年日军轰炸前,最后一批邮件没来得及发,全封在里头了。”他起身时腰弯得像张弓,从钥匙串上解下枚铜钥匙,“喏,第三层抽屉,编号是‘军’字开头的木盒。”
里间比外间更暗,阳光只能从屋顶破洞漏下几缕,在地上织出金网。铁柜上了三道锁,老张头说这是当年怕信件丢失,特意加的防盗措施。陈砚捏住钥匙时,金属冰凉刺骨,插进锁孔转了三圈,才听见“咔”的轻响——锁芯里的铁锈大概早就凝成了块。
第三层抽屉果然躺着个桐木盒,盒面烫着褪色的“军”字,边角包着铜皮,磨得发亮。打开时一股樟脑味混着纸浆的气息涌出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封挂号信,邮票都是“抗战胜利纪念”图案,右上角的邮戳模糊不清,只能看清“战地急送”四个字。
“最底下那封,信封角上有个‘林’字。”林晚的声音带着点发颤,她爷爷的名字叫林正南,当年就是在这片战场失踪的。
陈砚把信件一封封挪开,最底下那封果然有个淡青色的“林”字,信封边缘磨损得厉害,背面贴着三张补充邮票,邮票上的士兵图案被雨水泡得发涨,却依旧能看出持枪挺立的模样。信封鼓鼓囊囊的,像是塞了不止一张纸。
“这信封是油布做的。”陈砚指尖划过粗糙的表面,“难怪能顶住雨水,油布上还涂了蜂蜡,是当时专门用来防湿的。”他小心地拆开信封,里面掉出三张纸,两张是信纸,还有一张是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是个穿军装的年轻人,站在战壕边,身后是残破的炮楼,他笑得露出白牙,手里举着支步枪,枪托上刻着个“南”字。林晚的手指轻轻按在照片边缘,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是我爷爷……他那时候才二十出头。”
第一张信纸的字迹被水洇过,有些字晕成了墨团,但还能看清大半:
“娘,展信安。
昨天又打退了一次进攻,我没事,就是胳膊擦了点皮,卫生员已经给涂了药膏,您别担心。咱村去参军的五个兄弟都好,就是柱子想家想得直哭,我把您给我带的芝麻饼分了他半块,他才止了泪。
您寄来的布鞋收到了,鞋底纳得真结实,踩在泥里都不打滑。我给战友们看,他们都夸您手艺好,说家里有娘的孩子就是不一样。
对了,上次您问我想不想要个新钢笔,不用啦,我捡了支敌军的钢笔,虽然笔尖有点弯,蘸墨水照样能写字。等打跑了鬼子,我就用它给您写家书,一天写一封,把战场上的事都告诉您。
娘,您种的麦子该熟了吧?记得别累着,等我回去帮您割。还有,村口的老槐树开花了吗?我总想起小时候您摘槐花给我做饼的味道……”
第二张信纸更皱,字迹也潦草得多,像是在匆忙中写就:
“娘,紧急集合的号响了,不多说了。这封信可能寄不出去,但我还是想写。要是……要是我没回去,您别难过,我是为了打鬼子牺牲的,不丢人。柱子会照顾您,他说好了要认您当干娘。
家里的麦子,让柱子帮您收。槐花饼……等到来年花开,您就做给柱子吃吧,他也爱吃甜的。
娘,我爱您。
您的儿子 正南”
信纸末尾的日期是民国三十三年六月初七,正是林晚爷爷失踪的那天。
林晚捧着信纸,指腹一遍遍摩挲着“我爱您”三个字,那三个字写得格外用力,纸背都透出了墨痕。她忽然想起奶奶说过,爷爷失踪后,奶奶每天都在村口等,等了十年,直到眼睛哭瞎了,还总摸着村口的老槐树说:“正南最爱吃槐花饼,他肯定是迷路了,我得在这儿等着给他指路。”
“你看这儿。”陈砚指着信封内侧,那里有个极淡的指印,像是有人在封口前又按了一下,“他肯定是想让娘摸到这温度,知道他写这封信时是好好的。”
老张头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手里端着杯热茶:“当年我送信到前线,见过太多这样的信。有的写着写着墨水混着血,有的折成小方块藏在军装夹层里……但这封,是少数能送到家属手里的。”他叹了口气,“林丫头,你爷爷没白牺牲,他守的那块阵地,后来成了咱们村的麦田,每年麦子熟的时候,金黄金黄的,像铺了层金子。”
林晚把信纸和照片小心地放进桐木盒,又盖紧了盒盖。阳光从屋顶破洞照进来,正好落在“军”字烫金上,亮得有些晃眼。她忽然笑了,眼角却有泪掉下来:“我奶奶总说爷爷没给她留句话,原来……他留了这么多。”
陈砚看着她把木盒抱在怀里,像抱着件稀世珍宝,突然明白老邮局存在的意义——它不只是传递信件,更是把那些来不及说的牵挂、没说出口的爱,一点点送到思念的人身边。
铁柜的锁再次扣上时,声音格外清晰。老张头把钥匙挂回腰间,指了指墙上的日历:“明天就是槐花花期了,村里的孩子们要去摘槐花,你要不要去看看?”
林晚抱着木盒点头,脚步轻快了许多,像是卸下了压了几十年的重担。陈砚跟在她身后,听见她轻声哼起了奶奶教的童谣,调子软软的,混着风里飘来的槐花香,让人觉得,那些沉睡在时光里的思念,终究会在某个春天,顺着花香回到亲人身边。
《拾遗录》新的一页浮现出字迹:“下一站,老电影院的放映室,有盘没看完的胶片,记录着四十年代的露天电影,胶片里藏着个关于‘等待’的秘密。”
陈砚摸了摸怀里的本子,感觉这趟追寻过去的旅程,就像拆开一封封迟到的信,每一封里都藏着足以照亮岁月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