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樱花落时见春山》
暮色像块浸了墨的绒布,一点点压下来时,周砚笛正蹲在樱花树下捡花瓣。晚风卷着落英掠过他的指尖,他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像只胆小的鹿在试探着靠近。
“沈叔说,你在这里待了一下午。”林小满的声音裹着花香飘过来,手里还攥着个牛皮纸包,“我娘蒸了槐花糕,给你留了两块。”
周砚笛没回头,指尖捻着片半枯的花瓣。去年这个时候,他还在祠堂里跪着,听族老们细数他的“罪状”——不肯承袭守墓人的身份,偏要去城里学画,甚至敢在祭典上撕碎黄符。那时林小满就躲在香案后,偷偷塞给他块桂花糖,糖纸在手心硌出小小的印子。
“你不用劝我。”他把花瓣扔回地上,声音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我不会回去的。”
“谁劝你了?”林小满把纸包往他怀里一塞,蹲下来和他并排看地上的花影,“我是来告诉你,后山的老井里,捞出个木匣子。”
周砚笛猛地转头,她却已经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草屑:“沈叔说,是你太爷爷那辈的东西,锁上刻着你的名字。”
祠堂的油灯昏昏沉沉,木匣子放在供桌上,铜锁上的“砚”字被摩挲得发亮。周砚笛摸着锁孔时,指腹突然被扎了下——是根细小的木刺,藏在锁身的纹路里。他突然想起小时候,太爷爷总用布满老茧的手摸他的头,说:“笛儿,守墓人守的不是坟,是念想。”
钥匙插进锁孔的瞬间,他听见林小满倒吸了口气。匣子里没有金银,只有叠得整齐的画稿,最上面那张画着个穿蓝布衫的少年,坐在坟头写生,旁边歪歪扭扭写着:“吾孙砚笛,年方七岁,知画而不知墓,亦可乐也。”
画稿下面压着本日记,纸页泛黄发脆。“民国二十三年,笛儿祖父拒守祖墓,举家迁走,唯吾独留。”“民国三十一年,见一女童,名唤小满,与笛儿祖母幼时眉眼肖似。”“1958年,吾病笃,闻笛儿父愿归乡守墓,甚慰。”
周砚笛的手指顿在“小满”二字上,突然听见身后传来抽噎声。林小满正对着张褪色的照片掉眼泪,照片上的老太太抱着个婴孩,背景是片樱花林。“这是我太奶奶。”她抹了把脸,“我娘说,太奶奶当年是被个守墓的老爷爷救的,他总给她带槐花糕。”
油灯突然“噼啪”爆了个灯花,周砚笛抬头,看见供桌对面的墙上,不知何时挂了幅新画。画里樱花漫天,穿校服的少年背着画板,身后跟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手里举着块槐花糕。画的右下角,有行小字:“念想若在,墓亦非墓。”
“笛儿哥。”林小满突然拽了拽他的袖子,“沈叔说,太爷爷临终前留了句话,说‘守墓人最怕的不是孤独,是忘了为什么守’。”
周砚笛拿起那张画少年的画稿,指尖拂过画中人的眉眼——和镜中的自己几乎一模一样。他突然想起太爷爷的手,想起林小满塞给他的桂花糖,想起木匣里那些画稿上的落款日期,全是他生日那天。
“明天。”他把画稿小心折好,放进怀里,“陪我去看看那座墓。”
林小满的眼睛亮起来,像落了星子:“真的?”
“嗯。”他望着窗外,樱花还在落,“但不是去守,是去告个别。”
第二天清晨,周砚笛站在太爷爷的墓前,把那叠画稿烧了。火苗舔舐着纸页,他仿佛看见个白发老人坐在坟头,看着远处的少年奔跑嬉笑,脸上沟壑里盛着笑。
“太爷爷,”他轻声说,“您说得对,念想在,哪儿都是家。”
转身时,林小满正举着相机,镜头对着他。“我娘说,这张要洗出来,放进咱们家的相册里。”她晃了晃相机,阳光落在她发梢,像镀了层金,“笛儿哥,你看,樱花又开了。”
周砚笛望着漫天飞舞的樱花瓣,突然笑了。他好像终于明白,太爷爷日记里那句话的意思——所谓守墓,不过是守住那些让你觉得“人间值得”的人,和那些藏在时光里的、带着槐花甜香的念想。
远处传来汽车鸣笛声,是接他们回城的车。林小满蹦蹦跳跳地跑在前面,羊角辫上的樱花掉了下来,落在周砚笛的手心里。他握紧拳头,仿佛握住了整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