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苑深处,那间经过特殊改造的院落仿佛自成一方天地。空气中弥漫着石灰水与草药混合的独特气味,地面、墙壁乃至器物表面都保持着一种近乎苛刻的洁净。进出此处的所有人,都必须遵循一套元锦亲手制定的繁琐流程:用药液反复净手,更换经沸水蒸煮过的青色罩衣,口鼻亦需以细棉布遮掩。
在这里,戴梓和几名精挑细选、签下死契且家世清白的工匠,正进行着最为关键的一步——提取和制备“痘浆”。几头精心喂养的牛犊是最初的“功臣”,它们的健康状况被每日记录。元锦依据脑中系统提供的优化方案,严格把控着取浆的最佳时机与方法,力求将未知风险降至最低。
【娘娘,】戴梓手持一根特制的银质细管,手腕稳定却指尖微颤,小心翼翼地从一头牛犊身上特定的痘痂中汲取极微量的浆液,额头已布满细密的汗珠,【这……这以牛痘之浆,种于人身,当真能……能抵御天花?】即便他对元锦的智慧深信不疑,面对这完全超乎想象的操作,生理性的恐惧依旧难以抑制。
【非是简单抵御,】元锦语气平稳,目光如炬,紧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乃是取其弱毒,先引人体发其轻微之症,犹如小挫其锋,此后便能识得此敌,自身生出长久抵御之力。此谓之‘免疫’。】她无法解释病毒与抗体,只能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战争与练兵来比喻。【戴先生,切记‘稳、准、轻’,取浆后即刻按第三号方案稀释备用,记录取浆时辰与牛犊编号。】
经过长达数月的动物试验,反复验证了不同剂量、不同提取部位痘浆的安全性与有效性,记录下的数据堆满了半张书案后,元锦才终于在记录册上郑重地写下“可尝试极谨慎人体试验”的结论。
她通过胤礽,动用了非常隐秘的渠道,从京郊一家信誉颇好的育婴堂中,寻得了两名自愿接受种痘的孤儿,一男一女,年约十岁。选择他们的条件极其苛刻:必须身体健康,且其父母皆确凿无疑亡于天花,如此方能确保试验更具意义。胤礽许下重诺,无论成功与否,都将保他们一世衣食无忧,并给予育婴堂重金补偿。
种痘的过程高度程式化且充满紧张感。元锦亲自监督每一个环节:用于划痕的银质柳叶刀必须在烈酒火焰上反复灼烧至通红冷却;痘浆的稀释倍数经过精确计算;接种后的微小伤口用特制的、经过长时间蒸煮消毒的软布覆盖。两个孩子被分别隔离于相邻的静室观察。
接下来的三天,是漫长的等待与煎熬。元锦几乎住在了格物苑隔壁的临时值房内。两个孩子的每日饮食、体温、脉搏、精神状态乃至排泄物性状,都由她信任的婆子详细记录在案,她亲自过目。
第三天,两个孩子果然先后出现预期中的低热和手臂种痘处出现局部红疹。元锦并未立刻“欣喜”,而是进入了最高警戒状态,亲自斟酌药方(主要是清热解毒的辅助汤剂),日夜守在观察室外,密切关注着任何可能恶化的迹象。直到两日后,热退疹消,痘痂顺利脱落,留下淡淡的疤痕,且两个孩子食欲、精神皆恢复正常,甚至比之前更加活泼好动时,她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终于落下一半。
【成功了!初步成功了!】当最终确认两个孩子安然无恙的消息传到毓庆宫时,元锦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得舒缓,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涌上心头。胤礽也是长舒一口气,激动地握住她的手:【锦儿!你做到了!这……这简直是活人无数之功!】
然而,没等他们将这喜悦细细品味,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几乎将这一切努力打入万丈深渊。
一名被派往内务府领取物资的小太监,在外与人闲聊时,或许是为了显摆格物苑的“不同寻常”,不慎说漏了嘴,将“苑内用孤儿试验新药”的模糊消息传了出去。消息几经辗转,添油加醋,等传到某些有心人耳朵里时,已变成了“太子妃罔顾人伦,用孤儿试毒炼药,格物苑已成邪魔之地”!
弹劾的奏折如同闻到血腥味的秃鹫,纷纷扑向康熙的御案!这一次,不仅是守旧派御史,连一些原本中立的官员也坐不住了。用活人,尤其是无依无靠的孤儿试药,这彻底触碰了儒家伦理的底线,引发了朝野广泛的道德恐慌。
康熙览奏,勃然大怒,立刻下旨锁拿了那名多嘴的小太监,同时严令胤礽和元锦即刻入宫觐见!
乾清宫内,气氛冰冷凝固,仿佛空气都停止了流动。
康熙面沉如水,将几份言辞最激烈、甚至引用“桀纣之行”的奏折狠狠掷于地上,声音冷得像冰碴:【好啊!真是朕的好太子,好太子妃!才安生几日?就给朕捅出这等天人共愤的篓子!用孤儿试药?你们眼里还有没有王法纲常?!视人命如草芥吗?!说!到底给朕做了什么?!】
胤礽立刻撩袍跪倒,额头触地:【皇阿玛息怒!此事绝非外界谣言那般不堪!请容儿臣禀明真相!】 元锦也随之跪下,神色虽恭谨,却相对平静:【皇阿玛,并非试药,而是种痘。】
【种痘?】康熙眉头死死锁紧,目光如刀,【朕遍览群书,从未听闻太医院有此等术法!尔等休要诡辩!】
【此术古已有之,源于岭南民间,然因其法粗陋,风险极高,故未能推广,仅见于少数笔记杂谈。】元锦冷静地回答,【臣妾机缘巧合之下,得窥前人零星记载,觉其或有深理。遂请旨格物苑,依据医理,反复推演,并经数月牲畜试验,确认其法经改良后已大为安全,方敢请殿下寻得自愿者一试。此举绝非戕害人命,实为探索预防天花之良法,万望皇阿玛明鉴!】
【预防天花?荒唐!】康熙根本不信,怒火更炽,【天花乃天刑,岂是人力可防?尔等竟敢如此妄为,践踏人伦!】
【皇阿玛!】胤礽抬起头,语气急切却坚定,【是否妄为,是否有效,一见便知!那两名孤儿如今就在格物苑,安然无恙,甚至比以往更加康健!儿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儿臣恳请皇阿玛,即刻派遣心腹太医与粘杆处人员一同前往,彻底查验!若孩子们有任何不测,或此法纯属无稽,儿臣愿领一切罪责,绝无怨言!若他们果真无恙且确具免疫之象……则此法或真为我大清亿万百姓,辟一条生路,免于瘟疫之苦啊!」
康熙死死地盯着胤礽和元锦,胸膛剧烈起伏。他并不完全相信所谓“种痘”,但太子竟敢以储君之位担保,且言之凿凿,让他暴怒之余,也不由得生出几分惊疑。
【梁九功!】他厉声喝道,【传太医令!让粘杆处派一队人跟着!立刻去格物苑,给朕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查验那两个孩子!若有半点虚言,朕绝不轻饶!】
【嗻!】
等待的时间漫长而煎熬。乾清宫内寂静得可怕,康熙闭目不语,手指无意识地、急速地敲打着桌面,显示出内心的极度不平静。胤礽和元锦跪在冰冷的地面上,心情复杂难言。
良久,太医令终于回来了,他几乎是踉跄着进殿的,脸上充斥着一种混合了极度震惊、激动和难以置信的神色,他甚至忘了完整的礼仪,声音发颤地高声道:【皇上!奇迹!真是旷古奇闻!那两名孩童确曾轻微发热出疹,但如今脉象平稳有力,身体康健无比!且……且经臣等与多位院判共同反复查验比对,他们臂上痘痂之形与脱落痕迹,确与天花痊愈之症一般无二,只是极其轻微!太子妃所言‘种痘’之术,似乎……似乎确有其神效!若真能推广……】
【什么?!】康熙猛地睁开眼,身体瞬间前倾,死死盯住太医令,【你所言当真?!】
【臣等以身家性命担保,绝无虚言!】太医令激动得老泪纵横,【皇上!此乃活万千生灵之仁术,佑我大清之祥瑞啊!臣行医一生,从未见过……】
康熙愣住了,他锐利的目光在激动得难以自持的太医令和跪在地上、神色虽恭谨却异常平静的元锦之间来回扫视。心中的震惊如滔天巨浪,瞬间压倒了之前的怒火。能预防天花?这不再是“奇技淫巧”,而是足以载入史册、稳固江山社稷、收取亿万民心的“仁政”!其带来的威望,远超十次南巡!
但紧随而来的,是更深的忌惮与权衡。这力量太过惊人,且完全掌控在太子夫妇手中。他必须立刻将其纳入自己的绝对掌控之下!瞬间的思虑后,他已然有了决断。
【起来吧。】他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静与威严,但细微的沙哑仍透露出刚才的激动,【此事关系国本,过于重大。暂且严格保密。所有知情人,包括太医、工匠、孤儿、育婴堂管事,一律签下生死状,若有泄密,无论缘由,立斩不赦!】他首先想到的是彻底封锁消息,掌控信息源。 【太医令,】他看向依旧激动的太医令,【由你太医院遴选最得力、最嘴严、家世最清白的太医及学徒,即刻进驻格物苑,全面接手……不,是全面‘协助’后续所有试验记录、数据整理!每一页记录,每一次用药,朕都要亲自过目!此法若真能臻于万全,其功在千秋!然在其完全可靠之前,绝不可泄露半分,以免引发民间妄动或被宵小利用,酿成大祸,尔等可明白?】
【臣遵旨!臣明白!】太医令连忙跪下领命,他完全理解皇帝的决定。
【至于你们,】康熙的目光最后落在胤礽和元锦身上,复杂难辨,【功过暂且相抵。退下吧。】
【儿臣(臣妾)告退。】
走出乾清宫,胤礽和元锦的后背皆已被冷汗浸透。虽然过程惊险万分,但结果无疑是成功的,皇帝的态度已经从震怒转向了震惊和谨慎的接纳,并开始了实质性的控制与利用。
然而,风波并未就此平息。就在格物苑的“人痘”试验因皇帝的强势介入而转入更秘密、更规范阶段时,八阿哥胤禩的府上,一场精心安排的夜宴正在上演。
宴请的宾客不多,却都是宗室中颇有分量、但又因各种原因处于权力边缘地带的人物,如安亲王岳乐之子马尔珲、显亲王衍潢等。酒过三巡,气氛看似热络融洽。
胤禩看似随意地叹息道:【如今这京城,新鲜事实在是多,令人应接不暇。太子二哥勤于政务,太子妃娘娘更是巾帼不让须眉,连格物苑都屡有惊人之举,如今竟能窥得预防天花之法,真是令我辈既感钦佩,又觉汗颜啊。】
马尔珲哼了一声,仰头饮尽杯中酒,语气带着酸意与不屑:【什么惊人之举,不过是些奇技淫巧,搏人眼球罢了。我倒听说,为了那玩意儿,差点闹出人命,皇伯父当日雷霆震怒,差点就要下旨拿人了!】
【哦?竟有此事?】胤禩故作惊讶,眉头微蹙,【我倒是听闻,似乎是虚惊一场?若真能防天花,倒是功德无量的好事。只是……】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忧心忡忡,【只是这格物苑,如今动静是越来越大了。听闻里面网罗的能人异士越来越多,所研之物,从军国利器到民生百工,乃至如今这起死回生般的医术……可谓包罗万象。其耗费钱粮无数,却独立于六部之外,规制特殊。】他看向几位宗室,语重心长,【我这心里啊,真是又为二哥高兴,又不禁有些担忧。诸位叔王、兄弟想想,历朝历代,似这等集天下巧技与贤才于一处的,都是何等所在?其主又当是何等身份?我是怕二哥一心为国,锐意进取,却忽略了这些敏感枝节,万一将来有什么物议,或是尾大不掉,反倒不美了,亦非朝廷之福啊。】
衍潢晃着酒杯,慢悠悠地道,眼神却锐利起来:【八哥所虑,不无道理。这格物苑,说起来是为国为民,可终究名不正言不顺,游离于体制之外。今日能防天花,明日谁知又能造出什么?其所行之法,闻所未闻,似非圣贤正道……长此以往,确非善兆。】
【显亲王言重了。】胤禩连忙摆手,笑容重新变得温和,【太子妃也是出于一片公心。我等兄弟,自当齐心辅佐太子二哥才是。只是作为兄弟,难免为他思虑周全些。若是格物苑能置于更稳妥、更名正言顺的管辖之下,于国于民,于二哥的声望,岂不都更为妥当?】
他并未明说,但话语间的暗示却清晰地传递出去:格物苑是一个权力巨大、不可控、且游离于传统体系之外的怪胎,它的存在本身就是对现有秩序的挑战,甚至暗指其有“僭越”之嫌。这精准地戳中了许多宗室成员内心对于权力失衡的天然警惕和不安。
宴席上的宗室们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心中各有所思。胤禩成功地在这些爱新觉罗的子孙心中,种下了一颗对格物苑、对太子日益增长的权势的怀疑和忌惮的种子。
夜宴散场,胤禩独自站在廊下,望着沉沉夜色,脸上那副温润如玉的面具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冰冷的阴沉与算计。
【太子妃……格物苑……这次算你们运气好,有皇阿玛给你们兜着!】他低声自语,指尖冰冷,【但咱们……的游戏还没完。】他沉吟片刻,对阴影中心腹管家吩咐道:【太子那边,铁桶一块,暂且动不了。但格物苑……终究是由人组成的。是人,就有弱点,有价码。】他眼中闪过毒蛇般的寒光,【从明天起,给我盯紧格物苑每一个有点分量的匠人,尤其是那个戴梓……看看他们最近缺什么,愁什么,或者……家里有什么人,有什么特别的喜好。总要找到能撬开缝的鸡蛋。】
一阵夜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带来深秋刺骨的寒意。紫禁城的夜空下,新的、更加阴险的阴谋正在悄然酝酿。而格物苑内,那簇关乎未来国运与万千性命的技术之火,在帝王的注视与敌人的窥伺下,燃烧得愈发艰难,却也愈发顽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