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廷争的硝烟虽暂时散去，但其引发的震荡却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涟漪层层扩散，冲击着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太子胤礽凭借格物苑的“奇技”绝地反击，固然赢得了表面上的胜利，但这胜利却如同淬火的钢铁，炽热却也脆弱，需承受随之而来的巨大压力和审视。
毓庆宫内，气氛凝重远多于喜悦。康熙赏赐的百两黄金被妥帖地收入库房，那黄澄澄的颜色却并未带来丝毫暖意，反而像是冰冷的注视。
【皇阿玛的赏赐下来了。】胤礽将一份礼单递给元锦，眉宇间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戴梓擢升一级，赏银五十两，其余参与匠人各有封赏，格物苑另拨白银五百两，以资鼓励。】
元锦接过礼单，目光却迅速掠过那些数字，落在了附在后面的一份朱批手谕抄件上——上面清晰地写着：“格物苑所研辨墨之法，关乎刑名鉴证，干系重大。着即日将一应配方、工序、器图示详录成册，封存备核。日后凡欲使用此法或类似技艺，需经奏请允准，不得擅用。”
【这……】元锦的指尖轻轻点在那几行字上，【陛下的赏赐，后面跟着的是缰绳和笼头。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绝对听话。】
胤礽苦笑一声，揉了揉眉心：【何止是缰绳。今日一早，内务府和銮仪卫的人就‘协助’更换了格物苑外围的守卫，美其名曰‘加派精锐，以护功臣’，实则……你我都明白，往后格物苑里飞进一只陌生的蚊子，恐怕都逃不过皇阿玛的眼睛。】他叹了口气，【经此一事，我们算是把双刃剑彻底亮了出来，伤了对面的同时，也让自己成了绝对的焦点。】
【锋芒毕露，必遭忌惮。】元锦沉吟道，【陛下需要这把刀足够锋利，能替他斩断荆棘，却又绝不能伤及自身，必须时刻握于掌中。殿下，接下来的路，我们需如履薄冰，一步都不能行差踏错。】
【孤知道。】胤礽点头，神色凝重，【赫奕虽死，但线索并未彻底断绝。老八经此一击，断尾求生，看似伤筋动骨，实则其根基未动，只会更加忌惮我们，反扑起来也必然更加凶狠阴毒。我们必须趁势追击，找出更确凿的证据，但又绝不能急躁冒进，再授人以柄。】
正说着，何柱儿进来低声禀报：【主子，爷，傅鼐大人在外求见，说是……有要事。】
【快请。】
傅鼐风尘仆仆地进来，脸色虽是疲惫，眼中却藏着一丝压抑的兴奋：【奴才叩见太子殿下，太子妃娘娘。】
【不必多礼。可是调查有进展了？】胤礽急切地问道。
【回殿下，娘娘，确有发现！】傅鼐压低了声音，【我们顺着赫奕那条线，秘密排查了所有与他有过接触的江宁商人。其中一个名叫薛敬的绸缎商，行踪最为可疑。此人表面上与赫奕的妹夫往来密切，实则……】他顿了顿，【我们的人日夜盯梢，发现他离京前最后一晚，曾深夜秘密前往城西积水潭附近的一处私宅。那宅子看似普通，但守卫颇为森严。我们费了好大功夫，才查明那处私宅的业主，经过几层转手，最终指向了八爷府上的一名包衣奴才！】
虽然仍是间接证据，但这无疑是一条极其重要的线索，将赫奕-江宁商人-八爷府更紧密地联系了起来！
【好！】胤礽精神一振，【可能设法探听到他们谈了些什么？或是拿到银钱往来的直接凭据？】
傅鼐面露难色：【那处私宅看似寻常，实则暗哨不少，我们的人难以靠近，恐打草惊蛇。至于银钱往来，对方做得极其干净，都是通过多次中转、利用不同地域的小票号进行交易，痕迹模糊，很难抓到铁证。目前……目前仍缺那最后一击毙命的实证。】
【无妨。】元锦开口道，声音冷静，【有此线索，已是重大突破。傅大人，请继续秘密监视那处私宅和那个薛敬商人，但切记，陛下如今也盯着此事，我们的人行动需更加隐秘，宁可慢，不可错。对方经此一吓，已成惊弓之鸟，我们要耐心等待，等他们自己慌乱中露出破绽。】
【另外，】元锦补充道，转向胤礽，【殿下，可否让傅大人的人，也分出一部分精力，留意京城内外的药材市场、特别是经营南方特色药材的商行？我总觉着，对方能如此精准地弄到特定毒蛇、毒草，必然有一条我们尚未发现的、隐秘的供应渠道。或许，能从这方面找到新的突破口。】
胤礽眼中闪过赞赏之色：【就按太子妃说的办！傅鼐，此事一并交予你，务必谨慎！】
傅鼐领命而去。胤礽看向元锦，感慨道：【若非你心细如发，思虑周全，孤险些忽略了这条可能存在的暗线。】
【旁观者清而已。】元锦微微摇头，【如今我们在明，他们在暗，陛下又在高处审视，唯有比他们想得更深、更远、更周全，方能在这漩涡中寻得一线生机。】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胤礽和元锦试图稳住局面，暗中收集证据时，新的风波已然悄然酝酿。
几日后的常朝上，并未再讨论内务府一案，仿佛一切已尘埃落定。然而，就在朝会临近尾声，一位向来以清流自居、思想保守的老御史却突然出列，手持笏板，慷慨陈词：
【皇上！臣近日闻听，市井之间有传言，格物苑仗陛下天恩，日益骄纵，其内聚集匠人，不安本分，竟妄议工艺之外之事，私炼奇巧之物，有干天和！长此以往，恐工匠之技凌驾于圣人之学，奇技淫巧惑乱世道人心！臣恳请皇上，明察格物苑，规范其行，导其归于正途，以免滋生祸端！】
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几位守旧派大臣的低声附和。他们不敢直接攻击太子，便将矛头对准了格物苑，扣上的帽子却是“妄议政事”、“私炼奇巧”、“干天和”、“惑乱人心”，字字诛心，试图从道德和意识形态的高度否定格物苑存在的合法性。
胤礽心头火起，面色一沉，正要出列反驳。康熙却先开了口，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格物苑所为，朕已知之。其研制水泥用于河工，坚固耐用；改良纺机，利于民生，皆乃务实之举，于国于民，可见实利。工匠之人，论其技艺即可，何谈惑乱朝政？爱卿多虑了。】轻描淡写地驳回了御史的攻讦，甚至点出了格物苑的具体功绩，态度看似维护。
那御史还欲引经据典再言，康熙目光微沉，声音提高了一度：【莫非朕的赏赐，也有不妥？朕的决策，也需要尔等再来评议一番？】
【臣不敢！臣万死！】老御史吓得浑身一颤，立刻跪倒在地，连连叩首。
【退朝吧。】康熙不再看他，挥了挥手，结束了这场短暂的风波。
虽然康熙出面维护，但这股暗潮却并未平息。接下来的几天里，京城士林与坊间开始悄然流传一些关于格物苑的负面言论，诸如“工匠窥探天机，恐遭反噬”、“奇技淫巧，终非正道”、“与民争利，破坏祖制”等等，虽未形成滔天巨浪，却也在潜移默化地污染着舆论土壤。
胤礽和元锦都明白，这背后定然又有八爷一党的影子。他们在正面较量受挫后，转而采取了更阴险、更难以直接打击的舆论攻势。
【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元锦对胤礽道，神色坚定，【格物苑需要做一件大事，一件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让皇阿玛无法质疑、让绝大多数百姓真心拥戴的事情。一件……能真正体现‘格物致知、利国利民’这八个字分量的事情！】
【你有想法了？】胤礽问道，他从元锦的眼中看到了某种熟悉的光芒，那是她每次有重大决定时会露出的神色。
【嗯。】元锦重重点头，【还记得我先前与您提过的‘人痘接种法’吗？】
胤礽一怔：【预防天花那个？你说风险极大，且世人多视为禁忌，难以推行……】
【此一时彼一时。】元锦道，【如今格物苑正处于风口浪尖，我们需要一场干净利落、功德无量的‘大胜’来扭转形象，证明我们所追寻的‘技’，最终目的是为了大清江山永固和天下黎民安康！预防天花，功在千秋，一旦成功，其带来的声望和信任，将足以粉碎一切宵小之言！】当然，她不会说系统资料库中有着相对成熟安全的人痘接种法改良方案和风险控制流程。
【但……这实在太冒险了！】胤礽犹豫道，眉头紧锁，【万一过程中出了纰漏，造成疫情……或是失败了一例，那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将会万劫不复！】
【不会有万一。】元锦语气斩钉截铁（她必须给胤礽足够的信心），【我查阅了所有能找到的前人医案笔记，并让戴先生他们依据药性药理反复推演试验过，已有七八成把握。我们可以严格遵循‘由外及内、由死至活’的原则，先在动物身上反复试验，确认安全有效后，再从死囚或孤儿中寻找自愿者，许以重金或赦免，全程隔离观察，记录在案。只要方法得当，操作严谨，成功率远高于其风险。】
她看着胤礽的眼睛，目光灼灼：【殿下，这是我们打破僵局，真正赢得民心、稳住圣心，甚至能将八爷党彻底逼入死角的最佳机会！也是格物苑从‘奇技’走向‘仁术’，奠定其无可动摇地位的关键一步！】
胤礽沉思良久，眼中挣扎、担忧与希冀激烈交织。最终，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重重地点了点头：【好！孤信你！此事由你全权主导筹划，需要什么药物、场地、人手，孤来想办法解决！但你必须向孤保证，循序渐进，绝对安全，没有十足把握，绝不轻易施于人身！】
【臣妾明白！定不负殿下所托！】
就在元锦开始秘密筹备“人痘接种法”试验的同时，康熙的另一重“赏赐”也到了毓庆宫——正是那几本福建巡抚进献的、充斥着怪异图案和难以辨识文字的南洋草药图志。
梁九功亲自送来，笑容可掬，态度恭敬：【太子妃娘娘，皇上说了，闻您近日潜心医药博物，特赐此异域奇书，望您闲暇时浏览，有所心得，他日或可予解说一二。】
元锦恭敬地接过那几本散发着陌生墨香和淡淡陈旧气息的厚册，心中一片清明：皇帝的试探，虽迟但到。
她当着梁九功的面，轻轻翻开书页，里面是各种光怪陆离的植物图案，配以扭曲的异域文字，如同天书。何柱儿和拂云在一旁看得直皱眉头。
元锦凝神细看（脑中飞速调取系统数据库进行比对翻译），片刻后，她指着其中一页绘有红色浆果、叶片奇特的植物图谱，语气略带不确定地、斟酌着说道：【梁公公，此物……妾身似乎在一本前朝番商留下的杂记中见过类似图形，旁边注有‘相思子’三字，并提及其籽粒鲜红夺目，然……似有剧毒，不可误食。也不知记得准不准……】
她又翻了几页，指着一株藤蔓植物：【这个……倒有些像岭南一带的‘断肠草’，听闻也是极毒的……哦，这些都是妾身胡乱翻阅杂书看来，一知半解，当不得真，真正要辨析明白，还需陛下延请真正博学的通译与太医们来鉴定才是。】
她既显示了自己“有所心得”，点出了关键毒性，又将一切归于“偶然从杂书中看到”、“记不真切”、“胡乱猜测”，完美地扮演了一个恰好读过些杂书、有点小聪明却又学识有限、不足以构成威胁的深宫妇人形象。
梁九功脸上的笑容更深了，连连点头：【娘娘过谦了，能识得一二，已是极为难得了。奴才定将娘娘的话回禀皇上。】他的任务完成了。
送走梁九功，元锦看着那几本书，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康熙的试探，她接下了，并且给出了一个皇帝最能接受、也最放心的答案。
然而，无论是朝堂的暗流、士林的非议，还是皇帝居高临下的审视，都未能阻止元锦的步伐。格物苑深处，一间经过严格改造、符合元锦提出的“洁净、隔离”要求的实验院落里，一场悄然无声却可能改变历史的医学试验，已经在紧锣密鼓的筹备中。
戴梓和几位被精挑细选、绝对忠诚且签订了死契的工匠（元锦特意要求挑选那些因天花而家破人亡者），在元锦的亲自指导下，开始依据她提供的“古法改良流程”（实为系统优化的安全操作规范），小心翼翼地进行着人痘接种的动物试验前期准备。
科技的火种已然播下，它既能焚毁阴谋的荆棘，亦能照亮前行的道路，甚至可能拯救万千生灵。而守护并引导这簇火苗的人，正在命运的刀尖上谨慎行走，每一步都关乎着自身的存亡，也关乎着这个古老帝国未来的气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