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暄稚嫩的担忧,如同一道惊雷,劈开了毓庆宫书房内短暂的欢庆气氛。胤礽和元锦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何柱儿!】胤礽扬声喝道。
何柱儿应声而入,躬身听令。
【立刻去兵部车驾清吏司,将去年至今所有关于军械运输车辆制造、采买、检修的卷宗,尤其是送往西北方向的,全部调来!要快,要隐秘!】胤礽语速极快,【再派人,去查近期所有上报的军械运输损耗记录,特别是火炮损毁的,详细到时间、地点、原因、经手人!】
【嗻!】何柱儿意识到事态严重,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转身出去安排。
元锦补充道:【还有,打听一下负责官道维护的是哪个衙门,近年来的拨款和使用情况,恐怕也大有文章。】
胤礽点头,对何柱儿的背影追加了一句:【一并查来!】
命令下达后,书房内陷入一片沉寂。弘皙似乎感受到父母情绪的急剧变化,安静地站在一旁,小手不安地攥着衣角。弘暄则茫然地抱着他的玉蝉,看看阿玛,又看看嫡额娘,不明白刚才还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大家都变得严肃起来。
元锦将两个孩子揽到身边,柔声道:【皙儿,带弟弟去偏殿玩一会儿积木好不好?阿玛和嫡额娘有要紧事商量。】
弘皙懂事地点点头,牵起弟弟的手:【儿子遵命。】又小声对弘暄说:【暄儿,哥哥给你搭一个大炮楼。】
看着两个孩子离开的背影,胤礽深吸一口气,走到巨大的疆域图前,手指沿着从京城通往西北巴里坤的官道缓缓划过,脸色越来越沉:【这条路,绵延数千里,途经山川河流无数。若车辆不堪用,道路失修…】他简直不敢想象后果,【前线将士等待的火炮、弹药、粮草,可能因为这些问题而延误甚至损毁!这已非贪墨,而是…资敌!是谋杀!】
【鄂尔泰恐怕还没这个胆子敢直接资敌。】元锦冷静分析,【更可能是他及其党羽,在每一个环节都雁过拔毛,偷工减料,层层盘剥。他们只顾中饱私囊,根本不管这些东西是否堪用,更不管前线会因此付出何等代价!而八爷…】她顿了顿,【他或许乐见其成,甚至推波助澜。殿下若因后勤不济而获罪,正是他想要的。】
很快,粘杆处和兵部调来的卷宗被陆续送入书房。结果触目惊心。
粘杆处回报:【殿下,查实了近三个月内,共有五起运炮车队发生事故,损毁新铸火炮共计十一门!上报原因多是道路颠簸、车轴断裂、骡马受惊等。事发地分散,看似意外,但频率之高,远超往年同期!】
兵部卷宗显示:负责制造军用车辆的作坊,其采买木材、铁件的价格虚高,而质量检验记录却含糊其辞。负责官道维护的工部路段,账面上每年都耗费巨资,但若细查其采购的砂石、征发的民夫数量,与实际应能完成的工程量完全对不上。
【蛀虫!全是蛀虫!】胤礽气得浑身发抖,将一卷账册狠狠摔在地上,【从车辆制造,到道路养护,竟无一处不漏!他们喝的是兵血,啃的是国本!】
【殿下,现在不是动怒的时候。】元锦虽也心惊,却强自镇定,【当务之急,是必须立刻采取措施,确保后续运输畅通无阻。否则,戴先生他们铸再多的炮,也是白费!】
【对!必须要快!】胤礽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锐利,【鄂尔泰那边,孤暂时动不得,免得打草惊蛇。但这条运输线,必须立刻攥在自己手里!】他沉吟片刻,迅速做出决断,【孤这就进宫面见皇阿玛,奏请由老四胤禛总揽此次军械转运之事!他办事严谨,铁面无私,且分管户部,钱粮调度本就熟悉,是最合适的人选!】
【四阿哥?】元锦略一思索,便明白了胤礽的意图。胤禛是眼下最能打破现有利益链条、高效执行命令的人选。此举既能解决燃眉之急,也是向胤禛释放更进一步的合作信号。【殿下英明。】
胤礽雷厉风行,立刻更衣进宫。事情涉及前线胜败,康熙帝听闻运输线竟糜烂至此,亦是震怒,当即准了胤礽所奏,下旨由雍郡王胤禛全权负责督办军械转运一应事宜,赐予临机专断之权,各部须全力配合。
旨意一下,朝堂再次侧目。谁都看得出来,太子这是在大力提拔四阿哥,而四阿哥也毫不含糊,接旨后立刻走马上任,第一把火就烧得又猛又烈。
胤禛直接带人进驻了负责制造军车的作坊和工部相关衙门,将所有账目封存,将所有管事、工匠头目集中问话。他带来的账房师爷和工部能吏,连夜核查账目,比对物料。不过两日,便揪出了数个虚报价格、以次充好的蛀虫,直接锁拿下狱,雷厉风行,毫不容情。
同时,他亲自勘察京城附近的路况,下令征调可靠的工匠和民夫,对通往西北的主要官道进行紧急加固和修缮。对于现有的运输车辆,他下令逐一严格检查,不合格者立即淘汰,并从内务府直辖的皇家作坊紧急调拨一批质量上乘的新车。
整个后勤系统,被胤禛这把“快刀”斩断了乱麻,效率陡然提升。
数日后,胤禛府上传回消息。能工巧匠依元锦所绘之图制成的“伏兔”减震器,经实测,装车后于崎岖路段行进,车厢震动大幅减轻,效果显着!胤禛当机立断,下令所有新编组的运炮车队,必须加装此物。工部作坊亦暂停其他杂活,全力赶制。此物结构简单,耗材亦不昂贵,却极大提升了运输效率和安全性,一众押运官兵皆称奇不已。消息传回毓庆宫,胤礽握着元锦的手感慨:【锦儿,你此番又是立下一大功!此物虽小,却解了前线燃眉之急!】元锦微笑:【是暄儿一句话点醒了妾身。若能因此少损一门炮,多一分胜算,便是值得。】
一车车火炮、弹药得以顺利发出,驶向西北。
毓庆宫内,胤礽稍稍松了口气,但对鄂尔泰的监控和证据收集丝毫未停。他深知,这仅仅是堵住了漏洞,根源还未清除。
这日午后,元锦正看着弘皙教弘暄认字。经过上次“蚂蚁搬蝉”一事,她越发注重引导两个孩子观察和思考。
【额娘,你看!】弘暄举着一张他胡乱涂鸦的纸,兴奋地跑过来,【车车!好多车车!排排队!】
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线条,确实像一长串马车。
元锦笑着夸赞:【暄儿画得真好。车车排排队去干什么呀?】
【运炮炮!】弘暄大声回答,接着小眉头皱了起来,【可是…路不好…车车会疼…会摔跤…】他又开始担心起来。
弘皙在一旁像个大人似的叹了口气:【要是路能像宫里一样平就好了。或者…车轱辘能像额娘说的橡胶那样,有弹性,就不怕颠了。】
元锦柔声引导:【皙儿说得对,减震是个好思路。除了让轱辘变软,你们想想,还能在车上的什么地方想办法,让炮炮坐得更稳当,不那么颠呢?】
弘皙歪头思考。弘暄则眨巴着眼睛,忽然指着身下柔软的坐垫:【垫垫!厚厚的!暄儿摔了不疼!】
正当元锦思索着如何将孩子们的思路引向更实际的方向时,深夜,胤礽刚歇下,就被何柱儿急促的声音唤醒:【殿下!雍郡王紧急求见!】
胤礽心中一凛,立刻披衣起身来到书房。只见胤禛面色冷峻,衣袍上甚至还带着夜露的湿气。
【四弟,何事如此紧急?】
胤禛从怀中取出一份染血的书信,声音低沉:【殿下,我们截获了一批意图破坏官道的匪徒。这是从他们头目身上搜出的。】
胤礽接过信展开,只看了一眼,脸色顿时变得铁青。信上的内容,是命令这些匪徒在几处险要路段制造山体滑坡,彻底阻断军械运输!而落款处的暗记,与之前那张烧焦的货单上的画押,一模一样!
【鄂尔泰!他竟敢如此!】胤礽咬牙切齿。
【不止。】胤禛冷声道,【审讯得知,他们并非普通匪徒,而是鄂尔泰暗中豢养的死士。此次行动,接到的是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制造大规模交通中断,不仅要让殿下的火炮运不到西北,更要造成前线补给全线吃紧的恐慌局面!】他顿了顿,补充道,【臣弟已加强沿途护卫,并派人抢修被轻微破坏的路段,所幸发现及时,未造成大碍。但由此可见,对方已是穷凶极恶,狗急跳墙了。】
【他是要孤死无葬身之地啊!】胤礽眼中杀机毕露。这已经超出了党争的底线,这是赤裸裸的叛国!
【殿下,当断则断。】胤禛拱手,【如今人证(虽已死,但死士身份可查)、物证(书信、货单)、旁证(账目、熔炼银渣)俱在,已可收网。再拖下去,恐其再生更毒之计。】
胤礽在书房内踱了几步,猛地停下:【好!明日早朝,孤便亲自呈禀皇阿玛,参他鄂尔泰贪墨军资、私熔官银、豢养死士、破坏军运、意图叛国!数罪并罚,看他如何狡辩!】
【臣弟附议。】胤禛躬身,【届时,臣弟会将所有查证账目、以及审讯结果一并呈上。】
第二日朝会,风云突变。
当胤礽出列,历数鄂尔泰罪状,并将一系列证据逐一呈上时,满朝哗然!尤其是那封染血的、指令破坏官道的书信,和那块带着官印痕迹的银渣,更是引起了轩然大波!
鄂尔泰面如死灰,跪在地上浑身颤抖,语无伦次地辩解:【皇上明鉴!这是诬陷!是构陷!是太子…是太子爷忌惮奴才…】
龙椅上,康熙帝的脸色早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一件件看着那些证据,尤其是那封信,手指微微颤抖。他或许可以容忍臣子贪墨,可以容忍党争倾轧,但绝不能容忍有人为了私利,竟敢动摇国本,破坏关乎国家安危的战事!
【够了!】康熙猛地一拍御案,声如寒冰,【鄂尔泰!朕待你不薄!你竟敢如此妄为!真是罪该万死!】
【皇上!皇上饶命啊!】鄂尔泰磕头如捣蒜,【奴才…奴才只是一时糊涂…是…是…】他眼神慌乱地看向胤禩的方向,似乎想要求救,甚至想要攀咬。
胤禩站在原地,眼观鼻,鼻观心,面色平静无波,唯有袖中微微蜷缩的手指,泄露了一丝内心的波澜。在鄂尔泰下意识看向他时,他几不可查地微微摇了摇头,目光冷冽,带着一丝警告和彻底的放弃。鄂尔泰瞬间面如死灰,明白了自己已被当做弃子。
康熙帝厌恶地闭上眼,挥了挥手,声音充满了疲惫和决绝:【削去鄂尔泰一切官职爵位,锁拿下天牢!着三司会审,严查其所有罪状,涉事者一律严惩不贷!家产抄没,充入军饷!】
【嗻!】侍卫上前,毫不留情地将瘫软如泥的鄂尔泰拖了下去。
康熙帝目光扫过满朝文武,最后落在胤礽和胤禛身上,语气稍缓:【太子、老四,此次你们揭露巨贪,整肃后勤,有功于国。朕心甚慰。后续事宜,尤其是军械转运,老四你要再接再厉,确保万无一失。】
【儿臣(臣弟)遵旨!】胤礽和胤禛齐声应道。
退朝后,胤礽看着胤禩淡然离去的背影,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反而更加沉重。鄂尔泰倒了,但真正的对手,依然隐藏在水下,毫发无损。他甚至能感觉到胤禩离去时那一眼中深藏的寒意与不甘。断了一臂的毒蛇,只会更加警惕和危险,下一次的反扑,不知会从哪个方向而来。
回到毓庆宫,元锦早已得知消息,迎了上来。
【恭喜殿下,除去一害。】
胤礽摇摇头,叹了口气:【除去的,不过是一条冲在前面的恶犬罢了。主人依旧隐匿幕后。】他将朝堂上的情形,尤其是胤禩的反应说了一遍。
元锦默然片刻,轻声道:【至少,我们砍掉了他一条重要的臂膀,也暂时确保了后勤无忧。接下来,就要看前线了。】她顿了顿,压低声音,【只是不知,八爷在巴里坤的“安排”,是否真的被彻底拔除了?】
正说着,弘暄抱着一个小木车模型跑过来,炫耀道:【阿玛!看!车车!加了垫垫!】那小车的轮轴处,被他塞了一些柔软的布条,看起来憨态可掬。
胤礽看着小儿子天真无邪的笑容,心中的阴霾被驱散少许。他抱起弘暄,【好,暄儿真厉害,都会改良车辆了。】
是啊,前线还在打仗,后勤隐患暂除但未根绝,暗处的敌人依旧虎视眈眈。这场斗争,远未到结束的时候。但看着怀中的幼子,以及身旁的妻儿,胤礽知道,自己必须坚持下去。前方的路,依旧漫长而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