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突如其来的“考较政务”,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一块巨石,瞬间在诸位成年皇子心中掀起波澜。旨意虽未明言,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绝非一次简单的学问考校,而是对近期风波的一次审视,更是对诸位皇子能力、心性乃至野心的的一次敲打与衡量。
毓庆宫内,气氛凝重。胤礽深知,这次考较,他无疑是焦点所在。无论是清查皇庄的“功”,还是被弹劾的“过”,亦或是他大力支持的“新政”,都将被放在放大镜下审视。
【皇阿玛此举,意在沛公。】胤礽眉头紧锁,【尤其是老八,皇阿玛特意点名让他评议新政,其心难测。】
元锦为他斟上一杯热茶,神色沉静:【殿下不必过于忧心。既是考较政务,便以实务对答。殿下所行之事,无论是防疫还是清查皇庄,皆出于公心,成效可见。至于新政…】她微微一笑,【有人评议,未必是坏事。正好可将其中道理,于御前阐明。】
她沉吟片刻,继续道:【殿下可如此准备:若问防疫,便详述其于民生稳定、兵员健康、国力保全之大利,以南苑实效为证;若问皇庄案,便强调制度漏洞乃贪腐温床,完善监管方是长久之计,而非针对个人;若问新政…便言明任何新制初行,必有争议与阻碍,然只要利于百姓、强于国家,便当谨慎尝试,逐步完善。至于具体评议,可静观其变,后发制人。】
胤礽仔细听着,心中渐渐有了底。元锦的分析总是能切中要害,化繁为简。【锦儿,有你在一旁,孤心安矣。】
与此同时,八贝勒府内,胤禩也在暗自筹谋。康熙让他评议太子新政,既是机会,也是陷阱。说得轻了,显不出见识;说得重了,又恐落下嫉贤妒能、攻讦储君的口实。
【太子妃啊太子妃,你弄出的这些玩意,倒是给爷出了个难题。】胤禩嘴角噙着一丝冷笑,【不过…未必不能为你所用。】
他召来心腹幕僚,低声吩咐:【去,将太子推行新政以来,所有涉及人员变动、物资调拨的记录,尤其是与那些破格提拔的“技术官员”相关的,都给爷细细理一遍。再…找几个不得志的老翰林,听听他们对“奇技淫巧”位居清流之上的牢骚。】
考较之日,设在乾清宫偏殿。康熙端坐御榻之上,神情肃穆。太子胤礽、大阿哥胤禔、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八阿哥胤禩等诸位成年皇子依次肃立下方。
考较从询问地方民情、部院事务开始,皇子们大多引经据典,对答如流,气氛尚算平和。然而,当话题逐渐转向近期朝中大事时,殿内的空气仿佛渐渐凝固。
康熙目光扫向胤禩,淡淡开口:【胤禩,太子近日推行防疫新制,设立格物院所,你对此有何看法?】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胤禩身上。
胤禩出列,躬身一礼,姿态温雅从容:【回皇阿玛,儿臣以为,太子殿下心系黎民,勇于任事,其心可嘉。南苑防疫,成效显着,可见一斑。设立防疫清疾科,编纂防疫条例,亦是未雨绸缪之良策。】他先扬后抑,话锋随即一转,【然则…儿臣亦有些许浅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康熙面色平静。
【儿臣以为,治国如烹小鲜,需掌握火候,循序渐进。】胤禩侃侃而谈,【新政虽好,然推行似稍显急切。譬如破格擢升工匠出身之人为官,虽是为才是用,然恐寒了苦读诗书、循资历辈之士子的心;又譬如,格物院所耗钱粮颇巨,其所究之物,虽言必称‘利国利民’,然究竟成效几何,是否值得如此投入,尚需时间检验。儿臣恐长此以往,不仅朝廷规制紊乱,易生幸进之门,亦恐耗费国帑,于国力无益。儿臣浅见,或有不当,请皇阿玛圣裁。】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肯定了太子的用心和部分成绩,又巧妙地指出了“破坏规制”、“寒士子心”、“耗费国帑”等极易引起传统士大夫阶层共鸣的痛点,句句看似为国着想,实则刀刀致命。
胤礽听得心头火起,正要出列反驳,却见康熙目光已转向他:【太子,胤禩所言,你怎么看?】
胤礽深吸一口气,想起元锦的叮嘱,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出列躬身,声音沉稳:【回皇阿玛,八弟所言,确有道理。然儿臣以为,需辨明其中关键。】
【哦?关键何在?】康熙问道。
【其一,关于用人。】胤礽朗声道,【朝廷取士,原为治国安邦。若空谈诗书而无实务之能,于国何益?防疫科之戴梓、赵院判,虽非科举正途,然其精通格物医术,于防疫抗疫中立下实打实的功劳,救民无数,保国安泰。此等实干之才,若因出身而不得重用,岂非朝廷之失?儿臣以为,用人当唯才是举,而非唯出身论。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法,只要利于国家,规制亦可因时调整。】
【其二,关于耗费。】胤礽继续道,声音沉稳有力,【八弟提及耗费,儿臣这里恰好有一组数字。此次南苑防疫,格物院提供石灰消毒、沸水法等规程,并试制简易防护器具,总计耗费不足五百两。然据顺天府预估,若无此有效防控,疫情扩散,仅赈济、医药、抚恤一项,恐需耗银数万两,更遑论百姓流离、田地荒芜之后患!】他略微停顿,目光扫过众人,【戴梓等人正在研制的‘高效蒸煮消毒罐’,试制阶段所费不过百两,然其一旦成功,一罐可抵数口大锅之效,且消毒更彻底,能大幅减少医者病患交叉感染之风险。儿臣以为,此等投入,非是耗费,实乃‘节流’,更是‘保本’!看待格物院之投入,当计其长远之效与规避之风险,而非仅盯眼前之数。】
【其三,关于循序渐进。】胤礽看向胤禩,语气平和却坚定,【八弟所言稳健,然有时机遇稍纵即逝。防疫岂能等待?强兵岂容迟缓?若能以些许争议与投入,换取国力之增强,百姓之安康,儿臣以为,值得一试。且任何新制,皆非完美,正需在推行中不断发现弊端,不断完善,而非因噎废食,踟蹰不前。】
胤礽的回答,条理清晰,有理有据,尤其是用实实在在的数据对比,将“耗费”之争提升到“效益”和“风险规避”的层面,格局显然更高一筹。
康熙听完,未置可否,目光却微微闪动了一下。他又看向一直沉默的胤禛:【胤禛,你素来务实,对此有何看法?】
胤禛出列,言简意赅:【回皇阿玛,儿臣以为,太子殿下与八阿哥所言皆有理。然治国需务实效。防疫新制既已见效,便当坚持。格物院之用度,当严格审计,确保每分银钱皆用于实处。至于用人,儿臣附议太子,确该唯才是举,然晋升考核亦需有章可循,避免浑水摸鱼。】他的回答一如既往的务实、中立,隐隐偏向太子,却又提出了监管的重要性。
康熙又问了其他几位皇子,大多含糊其辞,或偏向一方。
最后,康熙沉吟片刻,缓缓道,目光在胤礽和胤禩之间扫过:【今日之论,朕已了然。太子能务实政,于国计民生有所建树,朕心甚慰。南苑防疫,皇庄清查,皆是明证。】他先肯定了太子,随即话锋微转,【然胤禩所言,亦非杞人忧天。新政如新车,初行需磨合,不可策马狂奔,以免人仰马翻。】他顿了顿,做出裁决,【格物院之用度,着内务府、户部按需核拨,但需每季上报明细,朕要亲自过目。所用银钱,需见实效。至于用人…】他看向胤礽,【唯才是举,朕准你所请。然‘才’之标准、晋升之阶,不可由格物院自定。着吏部、翰林院、内务府及太子,共同拟定一个章程上来,务求公允,不悖体制。】
这个裁决,既认可了太子的方向,又加强了监管,更将“用人”之权的部分从太子手中巧妙收回,交由多方商议,平衡之术,运用得淋漓尽致。
【儿臣遵旨。】胤礽躬身领命,心中明白,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退出乾清宫,胤禩脸上的温润笑容几乎难以维持。他看了一眼胤礽离去的背影,眼中闪过一丝阴霾。皇阿玛最终还是偏向了太子那边。
回到毓庆宫,胤礽长长舒了一口气。元锦迎上前,听完经过,微笑道:【殿下应对得宜,尤其是那组数字,恰到好处。经此一番,皇阿玛心中自有衡量。格物院算是过了明路。】
【只是…】胤礽皱眉,【经老八这么一闹,日后监管更严,用度核拨恐更繁琐,戴梓那边许多想法,怕是难以展开。】
【殿下放心。】元锦眼中闪着智慧的光芒,【明路受限,或许反是契机,能逼出更多因地制宜的巧思。有些真正关键的进步,未必源于巨额投入,而在于思路之变。】她心中已有想法,或许可以引导戴梓,暂缓那些需要大量精铁的项目,转而利用现有材料,深入研究这“提纯”之道,或是其他更基础、却可能带来意外惊喜的领域。
而此时,格物院那间隐秘的实验室内,戴梓正对着一套由大小瓷罐、竹管、铜盆拼凑起来的简易装置,激动得双手微颤。装置下炭火微红,一滴清冽透明的液体正从竹管末端缓缓滴入瓷碗中,散发出浓烈刺鼻的气息。他回想起太子妃曾“无意”间提过的“酒之精华,畏火而易逸,需以低温慢蒸,冷凝速取”的要点,再对比自己之前猛火急烧的失败,心中豁然开朗。经过无数次调整火候、改换冷凝方式的失败,他终于成功收集到了这小半碗浓度远超凡俗酿品的“酒精”!
【师傅,这…这东西真能用于医道?】一个年轻弟子好奇地问,被那刺鼻的气味熏得皱了皱眉。
【何止医道!】戴梓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沾了一点,感受着那迅速的挥发感和轻微的灼热,【此物清冽如此,绝非寻常!若能大量制备,其消毒之效,必远胜石灰沸水!或许…或许还能有别的用处…】他想起了太子妃偶尔提及的“高效燃烧”、“快速止血”等模糊概念,心中一片火热。微光虽弱,却已刺破迷雾。
新的希望,正在重重限制与监视之下,悄然萌发。而皇庄案的余波未平,朝堂之上的暗流,也远未到平息之时。康熙那句“着吏部、翰林院、内务府及太子,共同拟定一个章程”,又将引发多少新的波澜?一切,都还是未知之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