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带来的关于皇粮庄的消息,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湖面,在毓庆宫主人心中激起千层浪。皇粮庄,隶属内务府,掌管官田皇庄的租赋收入,是直接为宫廷和宗室供应钱粮的重要部门,其地位特殊,牵涉甚广。若此地被蛀空,甚至与准噶尔奸细有所牵连,其危害远非一个格物院被刁难可比。
【皇粮庄……】胤礽在书房中踱步,眉头紧锁,【若真如四弟所言,其管事与老八的人有染,甚至可能牵扯资敌,那便是动摇国本之大罪!但此事敏感至极,没有铁证,绝不可轻举妄动。】
【殿下所言极是。】元锦凝神思索,脑中迅速闪过系统资料库中《古代仓储管理与审计》、《粮食品质鉴别》等信息,【殿下,我们正欲推广防疫新制,各地防疫筹备,核心便是钱粮与物资。皇粮庄掌管大量粮秣仓储,其管理是否规范,储粮是否合格,直接关乎防疫成败,甚至关乎民心稳定。若储粮以次充好,或账实不符,一旦遇事,后果不堪设想。何不以此为由,奏请皇阿玛,选派得力干员,巡查直隶各地皇庄及官仓?明面上,核查储粮数量质量是否达标以备防疫;暗地里,亦可仔细审计账目流程,看看这国之命脉,是否真的固若金汤?此乃光明正大之举,关乎民生大计,任谁也挑不出错处。】
胤礽闻言,顿时豁然开朗:【妙!锦儿,你总能于无声处听惊雷!借防疫之名,行核查之实,便是老八,也无法公然反对查验关乎民生的粮储!】
【此外,】元锦补充道,【既然要查,便需有的放矢。仓促做账弥补,必有破绽。可让巡查之人重点留意几点:一是新旧粮混杂,陈粮霉变不仅影响食用,更易滋生疫病,可通过观察色泽、气味、硬度辨别;二是账目与实物出入的时序,重点核对大量采购、出库及所谓‘损耗’记录,看其逻辑能否自洽;三是暗中比对不同仓库、不同年度的账册笔迹与格式,大规模做假,很难做到完全统一;四是寻访老农、仓役,他们口中关于收成、缴租、仓库管理的细节,往往比账本更真实。】这些来自现代审计和调查学的思路,被她巧妙地融入当下的语境。
胤礽听得连连点头,抚掌赞叹:【好!如此详尽的法子,必让那些蛀虫无所遁形!孤这便去写折子!】
翌日,胤礽的奏折便呈到了康熙案头。奏折中以“严防时疫需备足合格粮秣,恐地方仓廪管理松懈、账实不符、以次充好,影响国策推行乃至民心稳定”为由,恳请康熙派遣钦差,巡查直隶皇庄及官仓,核验账目,清查储粮。
康熙看完奏折,目光深邃。太子近来,倒是屡屡在“务实”上下功夫,且每次都踩在点子上。南苑防疫的成功,让这类关乎民生实事的提议显得格外有说服力。他确实也对地方仓储的情况有所耳闻,并非全然放心。
【准奏。】康熙沉吟片刻后批复,【着户部、内务府各派一员,再由太子荐一可靠之人,三方会同巡查,即日启程。巡查结果,直接报朕。】
消息传出,胤禩那边顿时有些坐不住了。他没想到太子竟会从这个角度切入!核查粮仓,看似无关痛痒,实则直指他潜在的利益核心之一!许多见不得光的勾当,都隐藏在庞大的皇庄体系之中。
【好一招声东击西!】胤禩面色阴沉,立刻吩咐手下,【快去!让我们的人立刻动手,该补的补,该平的平,务必在巡查组到达之前,把所有账面和仓库都给孤做得天衣无缝!特别是京西那几个庄子!】
一场无声的较量在巡查开始前便已激烈展开。太子府推荐的干事与户部、内务府的官员组成的巡查组尚未出发,无数快马和密信已然奔向京郊各处的皇庄。
太子派去的那位心腹干事,牢记元锦的几点提示,格外细心。在京西一处皇庄,他注意到一批填补进来的“新粮”中,隐约混杂着不少颜色暗淡、甚至带有霉味的陈粮;在核对一处仓库的出入记录时,发现有几笔大额出库的记录笔墨较新,与前后记录略显不同,且时间点与巡查风声传出后高度吻合;更有一位老庄户,在私下被问及去年收成时,嘟囔了一句“收成还行,就是交租重,冬天差点没熬过去…”,而账册上显示,该庄去年因“灾情”是减免了部分租赋的!
这些零散的线索被秘密收集起来,形成了一份密报,迅速送到了胤礽手中。
虽然仍无法直接证明与胤禩或准噶尔有关,但皇粮庄管理混乱、账实不符、欺上瞒下的黑幕,已然露出了冰山一角!
胤礽看罢密报,怒火中烧:【蛀虫!国之蛀虫!竟敢在皇阿玛眼皮子底下如此妄为!】他立刻带着密报进宫面圣。
乾清宫内,康熙看着胤礽呈上的密报,脸色越来越沉。他久居深宫,虽知下面必有贪腐,却也没想到在自己重视的皇庄里,竟也如此不堪!特别是那份账目与庄户口述的明显矛盾,更是触犯了他的逆鳞!
【好啊……真是好得很!】康熙的声音冷得能掉下冰渣子,【朕的皇庄,倒成了他们中饱私囊的私库了!梁九功!】
【奴才在!】
【传朕旨意!将京西皇庄一干管事及相关账房,全部锁拿交予慎刑司!给朕严加审讯!户部、内务府参与巡查的官员,停职反省!巡查之事,由太子亲自接手,给朕彻查直隶所有皇庄官仓!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嗻!】
这道旨意,如同一声惊雷,震动了整个朝堂!太子再次被赋予重任,而这一次,是彻查油水最厚、关系也最盘根错节的皇庄系统!无数人的目光投向了毓庆宫和八贝勒府。
胤禩得知消息,惊怒交加。他虽已尽力弥补,却没想到太子的人如此刁钻,竟能从细微处找到破绽,更没想到皇阿玛反应如此激烈!他损失了几个重要棋子,更重要的是,太子借此机会,将手伸进了内务府的核心地盘!
【好!好一个太子妃!】胤禩在书房内,脸色铁青,几乎捏碎了手中的茶杯,【每次都能让她找到破局之法!防疫…好一个防疫!】
然而,就在胤礽雷厉风行地开始扩大巡查范围,深挖皇庄黑幕之时,一场针对他的风暴也在悄然酝酿。
这日朝会,正当胤礽奏报初步清查又发现若干皇庄存在类似问题时,一位向来以清流自居、看似中立的御史大夫,突然出列,高声奏道:
【皇上!太子殿下清查皇庄,揪出蛀虫,固然于国有功。然臣近日听闻,市井之间颇有流言,言及太子殿下借巡查之便,不仅结交地方官员,其所到之处,地方官员为迎合太子推行之‘新政’,无不超额征收、严苛催逼,以彰显‘政绩’,实则民怨渐起!且殿下近来频频推新制、立新科,虽看似为国为民,然其行事独断,绕过朝廷旧制,所用之人多破格提拔,皆为鼓吹‘新学’、藐视传统之辈,恐非朝廷之福!长此以往,恐非结党营私,而是…而是另立中心,动摇国本啊!臣恐流言汹汹,损害太子清誉亦损害朝廷威信,故冒死直谏!望皇上明察!】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这顶“苛政扰民、另立中心、动摇国本”的大帽子,分量极重,直指储君最敏感的底线!而且选择在太子风头正劲时发难,时机刁钻无比!
胤礽又惊又怒,当即出列反驳:【荒唐!无耻污蔑!孤清查亏空,是为国库除蠹;推行新政,是为民生谋福!何来苛政扰民、另立中心之说?此乃构陷!请皇阿玛明鉴,严惩构陷之人!】
康熙高踞御座之上,面色沉静如水,目光在太子和那位御史身上扫过,看不出喜怒。他缓缓开口:【御史风闻奏事,是其职责。太子不必动怒。】他又看向那御史,【你既弹劾,可有实据?】
那御史叩首道:【臣…臣只是听闻市井流言,恐其三人成虎,损害太子清誉及朝廷威信,故提醒圣上防微杜渐。具体实据…臣还需查证。】他这话说得滑头,既完成了弹劾的任务,又给自己留了退路。
【既是风闻,便当查实再奏。】康熙淡淡道,【太子继续清查皇庄,但言行需更加谨慎,避嫌二字,时刻谨记。退朝吧。】
虽然康熙表面上轻描淡写地压下了此事,但“苛政”、“另立中心”这些词,却像一根根毒刺,深深扎入了多疑的帝王心中。退朝后,康熙独坐良久,吩咐梁九功:【让粘杆处的人,给朕仔细留意太子近日与哪些地方官员有过接触,说了些什么,以及…各地对于新政,是否有怨言。】
毓庆宫内,胤礽气得脸色发白:【无耻之尤!孤为国操劳,竟反被如此构陷!】
元锦为他奉上一杯清心茶,眉头微蹙:【殿下息怒。此事实在太过巧合。我们刚抓住皇庄的把柄,对方立刻便反击殿下‘结党’、‘邀名’、‘扰民’。这更像是…调虎离山,围魏救赵之策。】
【你的意思是…他们想用弹劾孤的方式,迫使孤停止清查皇庄?】胤礽反应过来。
【恐怕不止。】元锦分析道,【此举一石二鸟。既能干扰清查,更能在那位心中种下猜疑的种子。殿下,我们此时更需沉住气。皇庄要继续查,但方式要变。殿下可奏请皇阿玛,此次清查,所有涉案人员、账目证据,直接封存送至御前,由皇阿玛指定信重之大臣(如马齐、张廷玉等)会同审理定夺。殿下您,主动请求避嫌,只从旁协助。如此,既可表明心迹,杜绝流言,又能保证清查继续,且由皇阿玛信重之人处理,结果更显公正。】
胤礽闻言,仔细思索。这看似退让,实则以退为进。
【好!】胤礽重重一拍案,【便依你所言!孤这便上表!】
太子主动请求避嫌、将皇庄案交由皇帝亲信大臣审理的奏表,很快便送到了康熙面前。康熙看着奏表,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太子的反应,比他预想的要沉稳、得体得多。
他朱笔一挥,准了太子的请求,指派大学士马齐总理此事。
而就在朝堂注意力再次被皇庄案吸引时,粘杆处关于太子“结交外臣”、“新政扰民”的初步密报也送到了康熙案头——并无实据,多为正常公务往来,所谓“怨言”亦多集中于被查处的贪官及其相关者。
康熙看着两份文书,目光幽深。他忽然发现,自己这个儿子,在太子妃的辅佐下,似乎真的越来越有储君的风范了。而某些人,似乎有些…迫不及待了。
他看向窗外,目光深沉。太子似乎渐入佳境,但仍需打磨;老八……最近的心思似乎过于活络了。他轻声对梁九功道:【传旨给阿哥们,朕近日要考较政务。让他们都好好准备。特别是老八,告诉他,朕很想听听他对太子近日推行的这些‘新政’,有何见解。】
梁九功心中一凛,恭敬应下:【嗻。】
新一轮的较量,似乎在更高的层面上,悄然拉开了序幕。而格物院内,戴梓的“医用”研究,在重重监视与资源限制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却又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顽强地孕育着可能改变未来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