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语,如同无形的潮水,漫过意识的堤岸,将木筏上的四人拖入各自记忆的深水区。那不是声音,更像是一种直接烙印在灵魂上的、饱含情绪的“信息团”,带着逝者最后的执念、未竟的遗憾、或纯粹的痛苦哀嚎。
陈原首当其冲。
他蜷缩的身体剧烈颤抖,双手死死抠着木筏的缝隙,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些在他手中逝去的生命,那些在资源分配中被他“权衡”掉的陌生面孔,此刻如此清晰地在意识中重现。他们不说话,只是用空洞的、流淌着血泪的眼睛注视着他,无声地质问着同一个问题:“为什么不是我?”
更让他崩溃的是,他看到了“自己”。那个在基因崩溃初期,被疯狂和绝望吞噬,险些伤害云希的、扭曲的怪物般的自己。那个“自己”也混在亡灵的队伍里,用充满怨恨和嘲弄的眼神盯着他,仿佛在说:“看啊,你和我,本质上并无不同。”
“不…不是的…我不想那样的…”陈原的精神防线在这些内外夹击的低语下,寸寸碎裂。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正在被这些往昔的幽灵撕扯、分食。刚刚被云希强行稳定下来的基因异变,又开始蠢蠢欲动,皮肤下黯淡的纹路隐隐发烫。
就在他即将再次被拖入疯狂深渊的边缘,一个与众不同的“低语”,如同微弱的星光,穿透了厚重的怨恨迷雾,触及了他的意识。
那是一个小女孩。
她的身影比其他亡灵都要淡薄,几乎透明,脸上没有怨恨,只有一种纯然的、令人心碎的困惑。她怀里抱着一个破旧的、用海草和废弃塑料勉强扎成的娃娃。
陈原记得她。是在一次劫难后,他跟随团队打捞一个破损的木筏时发现的唯一幸存者。她受了很重的伤,内脏出血,高烧不退。陈原用尽了当时手头所有的草药和有限的医疗知识,竭尽全力,但最终还是没能留住她幼小的生命。她死前,一直喃喃喊着“妈妈”,手里紧紧攥着那个丑陋的娃娃。
此刻,这个小女孩的亡灵“看”着陈原,没有质问,没有怨恨。她只是轻轻地将怀里的娃娃,朝着陈原的方向,虚虚地“推”了一下。
一段微弱的信息流,伴随着这个动作,传递过来:
“医生哥哥…谢谢…你陪我…娃娃…不漂亮…但暖暖的…送给你…”
“告诉…妈妈…豆豆…不疼了…”
信息流到此为止,小女孩的身影如同被风吹散的轻烟,缓缓消散在其他的亡灵低语中。她没有留下任何诅咒,只有最纯粹的感谢和一个小小的、未竟的托付。
那一刻,如同洪流中骤然出现的礁石,陈原疯狂下坠的意识,猛地撞了上去!
不是所有的逝去都伴随着怨恨!
不是所有的无能为力都值得愧疚!
他尽力了!在那个小女孩最后的时刻,他给予了她陪伴和减轻痛苦的尝试!他并非全知全能的神,他只是一个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医生!
这微小的、来自逝者的善意与感谢,像一捧清泉,浇熄了他心中那被愧疚和恐惧点燃的业火。
陈原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虽然依旧充满痛苦,但那濒临崩溃的疯狂却褪去了。他望着小女孩消失的方向,泪水汹涌而出,但这一次,不再是纯粹的自责,而是混杂着感动、释然与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
他伸出手,在空中虚虚一握,仿佛接过了那个并不存在的、用海草和塑料扎成的娃娃。
“我…听到了。”他用嘶哑的声音,对着那片空无低语,“如果…如果我还能见到…我会转告。”
这句承诺,如同一个仪式。萦绕在他身边的最具攻击性的那些亡灵低语,仿佛失去了根源,变得淡薄了一些。虽然其他低语依旧存在,但已无法再轻易撼动他刚刚重新凝聚的核心。
他体内的基因异变指数,停止了反弹,开始以更稳定的速度,缓慢下降。
陈原,在亡灵的深渊里,抓住了一根救赎的稻草,将自己拉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