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沈宁玉早早起身,换上那身靛蓝色的官服,收拾妥当。
阿令如同沉默的影子,已候在院中。
谢君衍也不知从何处踱步出来,依旧是一身月白常服,银发随意披散,感觉与这严肃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玉儿,早啊。”
他笑得慵懒,目光却在她官服上停留一瞬,带着几分欣赏,
“这身打扮,倒是别有一番风姿。”
沈宁玉下意识想回一句“谢公子”,话到嘴边猛地顿住,想起他之前对此称呼的明确不喜,以及两人那纸婚书的羁绊,只得含糊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径直朝外走去:
“我……我去府衙了。”
谢君衍将她那一瞬间的迟疑和改口看在眼里,眼底笑意深了些,极其自然地跟上,与她并肩而行:
“正好,我也要去城中济世堂分号处理些琐事,顺路。”
阿令默不作声地跟在两人身后。
一路无话,到了府衙门口,果然见车水马龙,各色官吏、衙役以及许多穿着粗布短打、面色黝黑、手指粗大的老农在衙役引导下排队进入,热闹非凡,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杂着泥土气息的躁动与期盼。
裴琰显然早已安排妥当。
沈宁玉刚表明身份,立刻有书吏上前,恭敬地将她引至府衙后院一片临时划出的、极为宽敞的校场。
校场上已是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粗略看去,怕是有数百人之多。
前排是下属县来的县令或县丞、主簿等官员,衣着相对整齐,大多神色严肃,带着审视;
后面则完全是各村选派来的种田好手和村长们,他们交头接耳,眼神热切又带着几分忐忑,目光齐刷刷投向校场前方临时搭建的木台。
裴琰正站在台上,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沉静,正与身旁的顾知舟及几位府衙属官低声交代着什么。
他今日穿着正五品同知的绯色官袍,威仪天成。
目光扫过全场,自带一股震慑力,原本鼎沸的人声在他目光下渐渐平息。
当他的目光触及被书吏引来的沈宁玉时,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随即对她微微颔首,示意她上台。
沈宁玉深吸一口气,在数百双眼睛的注视下,稳步走上木台,对着裴琰和几位府衙官员敛衽一礼:
“下官沈宁玉,参见裴大人,各位大人。”
“沈博士不必多礼。”
裴琰虚扶一下,声音清朗,确保台下众人能听见,“今日召集云州府下辖各县同僚及各村善老于此,所为之事,诸位想必已知晓。”
他环视众人,语气沉肃而有力:“便是推广陛下亲赐祥瑞‘赤玉薯’!此物耐旱高产,乃活命之粮,国之重器!
今日,便由献种试种之功臣,农事博士沈宁玉,为大家详解此种特性及种植要领!”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沈宁玉身上,惊讶、好奇、怀疑、期盼……各种情绪交织,沉甸甸地压过来。
沈宁玉能感觉到那些目光如同实质,但她稳了稳心神,上前一步,拿起台上早已备好的一个硕大的红薯和一根翠绿茁壮的红薯藤蔓,声音清晰,不卑不亢地开始讲解:
“诸位大人,各位乡亲,此物便是‘赤玉薯’。其性耐旱耐瘠,块茎可作主粮,藤蔓嫩叶可作菜蔬,全身是宝。种植之法,主要有两种……”
她详细讲解了用薯块切块育苗移栽,顿了顿,举起手中那根藤蔓,提高了音量,“以及,更快的——直接用这藤蔓扦插!”
“啥?藤蔓也能种?”
“哄人的吧!这藤子插土里就能活?还能结出那么大薯块?”
“沈博士,您这话可得有准头啊!咱们地里刨食,可经不起瞎折腾!”
一个胆子大的老农忍不住在台下喊了出来,顿时引来一片附和。
质疑声如同潮水般涌来,这完全颠覆了他们祖祖辈辈积累的种地认知!
一位来自偏远山县的王县令也忍不住出列拱手,语气带着谨慎的怀疑:
“裴大人,沈博士,非是下官不信,只是这藤蔓扦插之法,闻所未闻。
若……若扦插不成,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藤蔓,耽误了农时?这责任……”
裴琰的目光看向沈宁玉,带着询问,更是给予她展示权威的机会。
他自然是知道沈宁玉在青川用藤蔓试种成功,并有详细记录的。
沈宁玉心领神会,面对质疑,她神色不变,反而拿起那根藤蔓,走到台前,让前排的人能看得更清楚:
“这位老伯问得好,王县令的顾虑也在理。空口无凭,诸位请看!”
她示意衙役抬上一筐从青川快马运来的、用藤蔓扦插后已然成活、根系发达的薯苗。
“这些,便是我在青川,奉裴大人之命,用藤蔓扦插培育出的薯苗!各位都是伺弄庄稼的老把式,这苗壮不壮,根须旺不旺,一看便知!”
前排的老农们立刻伸长了脖子,有人甚至忍不住凑上前仔细观看,用手轻轻拨弄那白色的根须,脸上露出惊异之色:
“哎哟!真活了!这根须,比有些菜苗还旺!”
“竟然是真的……”
沈宁玉趁热打铁:“藤蔓扦插,并非无的放矢。
取其顶端三到四节,留两片叶,斜插入湿润土中,深约两指,保持地湿,七八日便可生根成活。
因其自带养分,初期长得快,还能反复剪插,一亩地的藤蔓,足够扩种十亩甚至更多!”
她看向那位王县令,语气笃定,但在话说出口的瞬间,心里却猛地打了个突:
【等等!如果我用官身担保?这话是不是说得太满了?
虽然藤蔓种植成功率很高,但万一……万一哪个地方水土特别不服,或者操作的人完全不上心,导致大面积失败呢?
我这刚到手还没捂热的七品官身,不会就这么丢了吧?裴琰会不会觉得我太过狂妄?】
这丝犹豫如同电光石火般掠过脑海,让她背脊瞬间冒出一层细汗。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此刻若露怯,之前所有的努力和铺垫都可能付诸东流,推广之事必生波折。
【罢了!赌一把!对自己有点信心,对古人的学习能力也要有点信心!
更何况,裴琰既然让我站在这儿,就是信任我的能力。总不能关键时刻掉链子!】
心念一定,她眼神更加坚定,朗声道:
“王大人,此法在青川已验,成活率超八成!记录文书已呈府衙备案。若按此法操作仍大面积失败,我沈宁玉,愿一力承担指导不力之责!”
这话掷地有声,带着破釜沉舟般的决心,让现场的质疑声顿时小了下去。
那王县令面色微赧,拱了拱手退了下去。台下众人看向沈宁玉的目光,多了几分信服与敬佩。
裴琰适时开口,声音沉稳有力,一锤定音:
“沈博士既以官身担保,勇气可嘉,亦是心中有底!此事便毋庸置疑!
藤蔓扦插之法,乃天赐加速推广之良方!各州县、各村,须严格遵照沈博士指导执行!”
他话锋一转,神色变得无比严肃,目光锐利地扫过台下每一位官员和村长:
“然,推广之基,在于种薯!府衙按各县村户数、田亩,核定分发薯种,每一斤、每一两,皆登记在册,由领取人画押!”
他拿起一份文书,展示给众人:
“此乃《保种令》!领此种薯,是为种,非为食!各村实行联保,互相监督!
若有私下食用、贩卖或因保管不当致使种薯损坏者——其家赋税加倍,其村次年种薯减半!情节严重者,以破坏祥瑞、贻误农时论处,村长连坐!”
这严厉的措施如同冷水泼入油锅,让所有人都打了个激灵,脸上的兴奋变成了凝重。
他们彻底明白,这分到手里的不是普通的粮食,是带着“皇命”的种子,是绝不能出错的重大责任!
“此外,”
裴琰补充道,“府衙已行文各县,开辟官田,由沈博士指导,同步进行藤蔓扩繁,作为后备种源。
各村长及选派之人,需在府城留三日,由沈博士亲自带领,于官田实操学习,直至完全掌握方可返回!推广成效,将直接记入各县官员及村长考绩!”
恩威并施,条理清晰,将可能出现的风险都做了预防和管控。台下众人再无异议,齐声应道:
“谨遵大人之命!定不负朝廷所托!”
接下来的时间,沈宁玉便成了全场最核心的人物。
她让人搬来沙土和箩筐里的红薯藤蔓,就在台上亲自演示如何剪取健壮藤蔓、如何处理切口、如何扦插、如何覆土浇水。
讲解细致,动作流畅。
台下的人,无论是官员还是老农,都伸长了脖子,看得目不转睛,不时有人高声提出更细节的问题,沈宁玉都一一耐心解答,甚至邀请老农上台亲手尝试,现场气氛热烈而专注。
谢君衍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校场边缘,倚在一根廊柱下,抱着臂,远远看着台上那个沉着自信、光芒四射的纤细身影。
阳光下,沈宁玉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官服衬得她身姿挺秀,讲解时眼神清亮,举手投足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魅力。
他的目光专注而深邃,唇角噙着一抹与有荣焉的淡淡笑意。
而裴琰,一边处理着分发薯种和维持秩序的诸多杂务,目光却也时不时地落在那忙碌的身影上。
看着她游刃有余地应对各种问题,看着她与老农交流时毫无隔阂的自然,看着她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智慧,他的眼眸越发深邃。
忙碌了大半日,直到午后,各州县官员和村长们才开始在衙役的组织下,按照名册有序领取那金贵的薯种,每一份都需签字画押,人人面色郑重。
沈宁玉嗓子都有些哑了,疲惫地揉了揉手腕。
一名衙役适时递上一杯温茶:
“沈博士,请用茶。裴大人吩咐,请您去二堂花厅用膳,大人有事相商。”
沈宁玉道了声谢,接过茶水喝了一口,润了润干涩的喉咙。
她下意识地朝谢君衍之前站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发现那里早已空无一人。
【这家伙,神出鬼没的……不过,刚才……我那样说,应该没问题吧?】
直到此刻,那点后怕才细细密密地涌上来,让她心里有些发虚。
她也没多想,跟着衙役朝二堂走去。心中却盘算着:
【措施这么严格,希望下面的人能严格执行吧。接下来三天还要带他们实操……然后就是跟着裴琰下各县巡查了。
这差事,真是一刻不得闲。官身担保……以后这种话还是得慎重,差点把自己架火上烤。】
想到未来数月可能都要奔波在外,以及刚才那冲动的“担保”,她轻轻叹了口气。
【这官场,果然不是那么好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