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设计工坊。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斜照进来,在弥漫着细微木屑、石膏粉尘的空气中划出清晰的光路。凌鸢坐在工作台前,面前摊开着各种材质的边角料:粗糙的亚麻布、光滑的仿皮革、带有天然纹理的木皮、冷峻的金属薄片,以及一些实验性的半透明复合材料。她指尖捻着一小块深灰色的毛毡与一片打磨过的黄铜,反复比对着,眉头微蹙。
沈清冰上午提到的“榫卯语法”和“边界是对话”的概念,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脑海中持续漾开涟漪。她试图将这些理念融入自己的材质拼贴实验中,不再仅仅是形式的并置,而是寻找内在的、能彼此咬合、支撑的“结构理由”。然而,理论与实践的转换并非易事,不同材质的“性格”如何通过“转换器”达成有效的“对话”,而非生硬的拼接,是她此刻面临的难题。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黄铜的边缘,感受着那微凉的、确定的硬度,与毛毡柔软而含糊的触感形成鲜明对比。
工坊的另一侧,属于雕塑专业的区域,秦飒正对着一个人高的泥稿进行收尾工作。她穿着沾满泥点的工装围裙,动作沉稳而专注,手中的刮刀时而大刀阔斧地去除多余的泥块,时而用指尖般大小的工具在细节处轻轻按压、勾勒。空气中飘散着湿润粘土特有的土腥气,与设计区域那边的胶水、颜料味隐隐交融。秦飒的全部心神似乎都凝聚在眼前的形体上,周遭的光尘、偶尔响起的工具碰撞声,都成了她创作背景里无关紧要的杂音。
而在与工坊一墙之隔的暗房内,则是另一番光景。
红灯昏暗,将一切都蒙上一层诡谲而温暖的色调。石研站在水槽边,手中夹着一张刚刚从显影盘中捞起的相纸。药水的气味有些刺鼻,但她早已习惯。她轻轻晃动着相纸,看着清水流过画面,影像在水流下变得稳定、清晰。
那不再是之前带有意外水渍晕染效果的剪影,而是一张新的照片——秦飒的手部特写。画面中,秦飒沾着泥灰的手指正用力握住一把雕塑刀,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背景是虚化的、未完成的泥稿局部,粗糙的肌理与手的力度感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呼应。
石研凝视着水中渐渐定格的影像,目光落在那些清晰的细节上:指甲边缘的磨损,指缝间难以完全洗净的泥痕,以及工具与皮肤接触时那种全神贯注的紧绷感。这张照片拍得过于清晰,过于专注,几乎带着一种解剖般的审视。她想起昨晚在兰蕙斋,自己提及秦飒作品“沉重感”时,胡璃若有所思的眼神,以及凌鸢和沈清冰安静聆听的姿态。那种被他人隐约感知到的、属于观察者与被观察者之间的微妙张力,此刻在这张过于清晰的照片前,似乎变得无处遁形。
她将冲洗好的照片用夹子挂起,看着水珠顺着纸角滴落。暗房里只有水流的细微声响,以及她自己平稳的呼吸。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她心底盘旋,既是对捕捉到如此具象瞬间的满足,又混杂着一丝窥见过深的不安。这早已超出了“偶然记录”的范畴,像是一种无声的、持续的凝视,在红光的庇护下,悄然进行。
工坊内,凌鸢终于放弃了将毛毡与黄铜直接拼合的想法。她拿起一小片半透明的、带有细微磨砂感的树脂薄片,尝试将它作为中介,置于两种截然不同的材质之间。光线透过树脂,在毛毡和黄铜上投下模糊而柔和的影子,仿佛在两者之间建立了一个缓冲地带,一种新的、充满可能性的“边界”。
她抬起头,恰好看到秦飒停下动作,退后几步,微微侧头审视着自己的泥稿。逆光中,秦飒的身影被光尘勾勒,与暗房里那张刚刚定格的、充满力量感的手部特写,在不同的空间里,共同诉说着关于创造、专注与沉默重量的故事。
凌鸢低下头,重新看向自己手中那片作为“转换器”的树脂,似乎从中获得了某种启示。界限并非不可逾越,对话需要媒介,而观察本身,或许就是最漫长、最细腻的创作前奏。工坊里的尘埃缓缓沉降,如同时间本身,记录着每一个无声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