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院的雕塑系,并非我想象中的圣地。它更像一个巨大而混乱的战场,充斥着石膏粉尘、黏土腥气、焊接电弧的刺目蓝光和角磨机刺耳的轰鸣。这里人人都在与材料搏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原始的、创造的躁动与焦虑。
我的第一堂泥塑人体课,就遭遇了当头棒喝。
面对着近两米高的骨架和堆砌其上的、湿重的黏土,我像回到了十岁那年的采石场,内心充满了想要征服的蛮力。我用手掌猛力拍打,用指关节狠狠按压,试图迅速抓住脑海中那个肌肉的轮廓、那股力量的走向。黏土在我手下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像一个不情愿的、沉默的对手。
指导老师,一位姓林、身形干瘦却目光如炬的老先生,背着手在教室里踱步。他在我身后站定,看了很久,久到我拍打黏土的动作都变得僵硬、不自然。
“停。”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凿子敲在石头上,清晰有力。
我停下,沾满泥浆的手悬在半空,回过头。
他并不看我那不成形的人体架,而是指向旁边一个学长正在打磨的、光滑细腻的石膏像表面,又指了指地上散落的、被废弃的、干裂出深深纹路的泥块。
“你看,”他说,“只有蛮力,出来的不是雕塑,是废墟。或者,是光溜到没有灵魂的摆设。”
他的目光落回我脸上,锐利得几乎能刮下一层皮:“你的力量,我看到了。但现在,它是盲目的。它在破坏,而不是在引导。”
他伸出手,并非指向我的泥塑,而是指向我紧绷的、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的肩膀和手臂。
“力,要从这里生发,”他的手指虚点我的肩胛、肘部、腕关节,最后落到我的指尖,“透过这里,传递出去。不是砸进去,是‘放’进去。要感受材料的抵抗,感受它内部的结构,找到那个‘隙’——那个它允许你进入,并愿意与你合作的缝隙。”
“隙?”我下意识地重复,对这个陌生的概念感到困惑。
“对,隙。”林老师捡起地上那块干裂的泥块,指着其中一道最深的裂缝,“就像这个。干燥让它收缩,内部应力不均,就产生了‘隙’。你顺着它,稍加引导,它就会自然裂开,呈现出材料本身的逻辑。雕刻,不是你在石头上画线,而是你帮石头找到它内部本就存在的那条线。”
他放下泥块,拍了拍手,留下最后一句:“先学会‘听’。听石头的声音,听黏土的声音。蛮力,是最低级的语言。”
那天下午,我对着那堆沉默的黏土,第一次没有急于动作。我只是站着,手掌轻轻覆在冰冷湿滑的泥坯表面,闭上眼睛,努力去“听”。起初,只有一片混沌的抵抗。但当我强迫自己放松下来,放缓呼吸,我似乎真的能感觉到黏土内部细微的、不均匀的湿度分布,感觉到它在我掌心温度下极其缓慢的变化。
我尝试着,不再用拳头,而是用掌心柔软的隆起部分,带着身体的重量,缓缓地、持续地施加压力。黏土不再发出被暴力挤压的噗噗声,而是在一种沉默的、缓慢的形变中,开始顺从地改变形状。那种感觉,不再是征服,更像是一种……引导,一种协商。
我依然没能在那堂课上交出一件像样的作品。我的泥塑人体依旧粗糙,结构松散。但我的手上,却仿佛打开了一扇新的门。林老师的话,像一把钥匙,插进了我惯用蛮力的锁孔里。
课后,我没有直接离开。我走到系馆后面的材料堆放处,那里有各种被遗弃的石材边角料、断裂的木料、扭曲的金属构件。我蹲下来,用手指触摸那些冰冷或粗糙的表面,第一次不是想着如何凿开它们,而是试图感受它们的纹理、密度、韧性。
一块灰白色的花岗岩,坚硬致密,几乎感觉不到“隙”。
一块带有天然裂纹的沉积岩,层理分明,仿佛轻轻一撬就能沿着亿万年前形成的层面剥开。
一段被雨水浸泡过的木头,松软潮湿,指甲都能留下痕迹,它的“隙”遍布全身。
原来,每一块材料,真的都有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法则。我以前,只是个聋子,靠着本能胡乱敲打。
我抬起头,看着系馆斑驳的墙壁上,那些历届学生留下的、形态各异的浮雕和凿痕。它们沉默着,却仿佛都在诉说着与材料对话的故事。
那一刻,我明白了。通往“雕龙”之路,第一步,不是学会如何施加力量,而是学会如何收敛力量,并懂得在何处,以何种方式,温柔地、精准地,切入那道存在的“裂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