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的第三天,渡川中学的空气里仍浮着土腥味,像一坛刚开封就摔碎的腌菜,酸败里带着辛辣。易安把黑色风衣裹紧,低头穿过操场,余娉小跑跟上,卫衣帽子被风吹得鼓起,像只笨拙的鸽子。她们要去高三一班的最后一节晚自习,林淼和曲烨同时报名了物理竞赛冲刺班,镇异司收到线报,说有人会在教室放“第二轮饵”,目标不再是曲烨,而是“多管闲事”的林淼。
音乐教室的灯光比上次暗了一度,门楣上贴着新的封条,被撕掉一半,在风里飘。易安指尖一弹,封条碎成细屑,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黑暗里飘出淡淡的香灰味。余娉皱眉,那是引魂香,凡人闻了只会打瞌睡,可若体内残过魑气,就会像被针扎耳膜,产生高频尖笑。曲烨和林淼都在黑暗里坐着,两人中间摆着一台老式转盘放映机,胶片缓缓转动,墙上闪出黑白画面,像素粗粞,却一眼能认出是那天林淼在蓝鲸网咖的自拍照,只是镜头拉远,她背后多了个戴鸭舌帽的男人,手搭在她椅背,指尖悬着一根极细的红线,红线的另一端没进屏幕,像伸进现实,正系在林淼的左手腕。
林淼瞳孔猛缩,下意识去扯,红线却勒进皮肉,血珠滴在地板上,变成黑色小虫,向四周爬。曲烨尖叫一声抱住头,那些虫子爬过的地方,地板显出密密麻麻的字,全是她曾在评论区看过的最恶毒的咒骂,像无数只蚂蚁钻回她耳腔。余娉立刻并指,清心诀的光刚亮起,放映机啪一声炸出火花,胶片燃烧,火舌里飘出铜铃声,易安听出那是“魍先生”的摄魂铃,铃声三短一长,意思是“收网”。
她拔刀,残雪出鞘,银光劈向放映机,火被切成碎片,可铃声没停,反而从四面八方涌来。黑暗里走出十几个穿校服的学生,脸色惨白,嘴角裂到耳根,手里举着手机,屏幕闪着同样的直播界面,弹幕疯狂上滚:小偷去死、绿茶该烧、竞赛婊配冥婚。每滚一次,林淼腕上的红线就收紧一圈,血线沿手臂爬向心脏。易安知道这是“伥鬼群”,幕后的人把校园论坛的Id炼成傀儡,用弹幕当咒诀,只要弹幕不停,血线就会一直勒到心室爆开。
“护住她心脉!”易安喊。余娉双掌合十,金光化作一枚小盾覆在林淼胸口,可弹幕数量陡增,光盾被压得咯吱作响。易安左手掐诀,右手刀尖在地板划出一道“断网符”,符纹亮起幽蓝电光,沿着墙根窜向那些傀儡,手机屏噼里啪啦碎裂,弹幕出现一瞬卡顿,红线松了半分。然而火光里,鸭舌帽男人的影像从放映机残片里站起来,像被剪开又拼好的纸人,手里握着一枚黑色U盘,对易安歪头一笑,声音经过电子处理,平直冷漠:“镇异司的上将军,又想用一把断刀斩数据?凡人的恶意,你斩得完吗?”
纸人抬手,U盘插入空气,教室四面墙瞬间变成透明玻璃,外面是整座城市的夜景,每栋写字楼窗户都化成一块直播屏,数不清的弹幕像暴雨倒灌:烧死她、卖身钱、去跳楼、跳下去。玻璃开始内凹,要挤碎这间教室,把里面的人压成二维标本。易安咬破舌尖,一口血喷在残雪,刀身缺口立刻长出银白冰晶,寒气顺着地面蔓延,把火舌、铜铃、弹幕统统冻成冰雕。她一步冲到纸人面前,刀尖挑向U盘,纸人却先松手,U盘下落,在半空碎成黑沙,沙里爬出一只魑婴,巴掌大,五官是缩小版的赵寅,咯咯笑着扑向易安眉心。
余娉惊呼,甩出琉璃珠,珠子击中魑婴,却被婴孩一口吞下,肚子鼓成透明球,球里闪现赵寅在审讯室的画面,他正抱头蹲在地上,嘴里喃喃:“我只是代理,魍先生才是root……”画面一闪即灭,魑婴膨胀到成人高,向余娉反扑。易安反手一刀,将魑婴拦腰斩断,可断口喷出的不是血,是无数行代码,像黑色蚯蚓钻进地板缝隙,顺着网线逃向校园总交换机。易安知道,只要有一行代码跑掉,魍先生就能在另一个节点重生。
“追!”她拽起余娉,两人撞碎玻璃,跃出音乐教室,外面却不是走廊,而是一条由光纤编织的隧道,四壁闪着幽绿光点,像置身巨型血管。隧道尽头,一台老式电话亭突兀立着,听筒吊在空中,发出嘟嘟忙音。易安伸手,听筒里传来魍先生的轻笑:“想救学生,来临江一中,我给你们留了更大的舞台。”话音落下,光纤隧道开始坍缩,绿光点逐一熄灭,像被拔掉电源的霓虹。
回到现实,教室墙皮焦黑,地板上只剩那截被烧得扭曲的红线,林淼昏倒在曲烨怀里,手腕一道深紫勒痕。余娉脸色发白,琉璃珠被吞,她失去返回仙界的钥匙,却咧嘴笑:“看来只能跟你混了。”易安没笑,她盯着窗外,夜空边缘,云层背后透出一线暗红,像有人把城市的霓虹拧成一股绳,套住她的脖子。她想起魍先生最后那句“更大的舞台”,胸腔里涌起久违的战意,也涌起久违的恐惧——不是为自己,是为身边这个刚把凡间当家的姑娘。
第二天清晨,镇医司的车把林淼和曲烨接走,送往省立医院精神科做深度干预。校门口,易安靠着车门,看学生三三两两进校,他们脸上带着熬夜后的浮肿,却没人再偷偷举起手机拍她,也没人交头接耳说“看,那个镇异司的怪女人”。一夜之间,风向变了,可她知道,真正的风暴正在临江酝酿。余娉捧着两杯豆浆跑来,把其中一杯递给她,杯壁贴着一张便签:今天也要加油。易安接过,指腹摩挲纸面,忽然低头,在余娉耳边说:“到了临江,别离开我一米之外。”余娉愣住,耳尖瞬间通红,却用力点头。
车子启动,导航女声温柔提示:距离临江一中,八十三公里。易安摇下车窗,把喝空的豆浆杯捏扁,随手抛进路边的可回收桶,像把多余的犹豫也一并扔掉。阳光穿过云层,落在她黑色风衣的肩头,像一柄刚刚出鞘的刀,寒光闪了一下,又被布料的褶皱藏起。她踩下油门,引擎声低沉,像对看不见的对手说:我来赴约,你最好别失陪。
导航显示剩余八十三公里,可开出渡川不到十分钟,天空像被谁拧开了旧水龙头,乌云缝隙里漏下的不是雨,是铁锈色的尘。尘粒打在挡风玻璃,发出细碎的噼啪,余娉伸手抹了一把,指尖立刻染成暗红,像干涸的血渣。“凡间也有沙尘暴?”她小声问。易安没回答,只把空调切成内循环,目光落在后视镜——一辆冷链货车贴着车尾,车厢外壁涂着巨大二维码,下面一行荧光字:扫码看临江一中直播首秀。货车喇叭突然鸣了两声,短促,像暗号,随即加速超车,车尾门“哐”一声自动掀开,冷气裹着白色雾浪涌出,雾里有影子蠕动。易安瞳孔骤缩,猛打方向盘,冷链车却先她一步别过来,后挡板彻底敞开,露出里面堆叠的冰棺,每具冰棺盖板内侧都嵌着手机屏幕,亮着同一间教室的监控画面:讲台、课桌、三十七颗低垂的脑袋,唯独靠窗最后一张空着,椅背上贴着纸条——“易安&余娉专座”。
冷链车司机戴黑色面罩,回头冲她们竖起食指,做了一个“嘘”的手势,随后车厢里所有屏幕同时弹出弹幕:欢迎加入临江一中沉浸式高考,科目:生存。弹幕滚过的瞬间,冰棺盖板“嘭嘭”弹起,三十七具尸体直挺挺坐起——穿临江校服,脸却模糊成马赛克,像被打了码的直播观众。它们齐刷刷转头,对准易安的车,嘴里发出电子合成的声音:“交卷时间到,缺考者死。”声音重叠,震得空气发颤。余娉当场掐诀,金光刚亮起,冷链车已一个急刹,冰棺里的尸体像被无形线绳拖拽,集体扑出,重重砸在易安车头,挡风玻璃瞬间布满蛛网裂纹。尸体重量奇大,轿车前悬被压得吱呀下沉,车头翘起,后轮离地打滑。易安单手把余娉按回座椅,右手甩出残雪,刀背敲碎挡风玻璃,寒气顺着裂口喷涌,将最前排尸体冻成冰雕,可后续尸体踩着冰雕继续爬,像叠罗汉,眨眼工夫,整个视野被校服蓝白占据。易安踹开车门,借力翻身站到车顶,刀尖朝下,一刀贯穿两具尸体,冰屑飞溅,却不见血——这些“学生”被掏空了内脏,胸腔里塞满黑色数据线,线头缠成死结,像一团团乱麻心脏。数据线的末端汇成粗缆,沿着冷链车底盘延伸,最终插入一台隐藏在雾里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实时代码,上传速度每秒跳动数百兆,目标地址:临江一中校园网。
余娉跟着跃上车顶,清心诀化作光雨洒落,被光雨碰到的尸体动作稍缓,但数据线立刻分泌出更多黑雾,补位愈合。易安意识到,砍尸体只是帮对方增加素材,必须切断上传。她抬眼锁定底盘那台笔记本,打了个呼哨,余娉默契地双手合十,光雨瞬间凝成一面凸透镜,将午后残阳聚焦成一道炽白光束,直直切向数据主缆。滋啦一声,橡胶外皮熔化,露出里面金丝缠绕的“怨魑”符纹,符纹被光灼烧,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啸叫。笔记本屏幕疯狂闪红,弹出提示:信号衰减,启动备用通道——卫星直播。易安抬头,果然看见远处高空有一架四轴无人机悬停,机腹吊着迷你卫星锅,红灯一闪一闪。她啧了一声,把残雪插回背后,掏出一把改装过的射钉枪,上膛、瞄准、扣机,钢钉拖着银丝破空而去,啪地洞穿无人机电池,火光炸成橘色火球,残骸拖着黑烟栽进路边稻田。数据主缆同时断开,尸体们像被拔电源的木偶,噼里啪啦摔落,在地面堆成一座蓝白小山。冷链车司机见势不妙,一脚油门想逃,易安从车顶纵身跃起,半空抓住车厢侧壁,翻身钻进驾驶室,一手刀劈在司机颈动脉,对方头一歪,面罩滑落,露出一张平凡到极点的脸——扔进人海就找不着的青年,嘴角却用黑色油性笔写着两行小字:I’m nobody, I’m everybody. 易安盯着那行字,忽然意识到,魍先生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种可以被无限复制的“匿名意志”,只要有人愿意躲在屏幕后敲下恶意,这张脸就能出现在任何角落。
她把这发现告诉随后赶来的余娉,余娉沉默片刻,掏出湿巾,替青年擦去嘴角字迹,低声说:“那就把灯一盏盏点亮,暗到无处藏身时,匿名自然失效。”易安没接话,只把司机捆成粽子,扔进后备车厢,连同那些数据线心脏一起。做完这一切,她才发现自己右手虎口被数据线割开,伤口边缘泛着黑,像墨汁渗进血管。余娉捧住她手,俯唇吮去黑血,吐在尘土里,血珠落地竟发出腐蚀的嘶响。易安笑着揉她发顶:“别浪费,仙女的口水可值钱。”余娉却红了眼,低头撕下手帕给她包扎,一圈一圈,紧到指节发白。
傍晚六点,她们终于抵达临江一中。校门口挂着巨型横幅:欢迎全省重点中学联考巡讲。门卫室贴着通知,今晚所有学生必须在大礼堂听“心理健康与网络素养”讲座,主讲人——省立医院特聘专家,易安。显然,魍先生把舞台布置得滴水不漏,连观众都替她找好。易安把通行证别在风衣领口,回身替余娉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声音低却清晰:“一会儿上台,别眨眼,别后退,记住——我们才是光。”余娉深吸一口气,点头,掌心悄悄握住那枚被魑婴吞过又吐出来的琉璃珠,珠子中心裂了一道细纹,却因此透出奇异的七彩。她把它当护身符,也当信号灯,如果黑暗太浓,她就用全力让它亮到刺眼。
礼堂坐满两千名学生,天花板吊灯逐排熄灭,只剩舞台中央一盏聚光。易安走上台,目光扫过台下,看见无数张被手机屏幕照亮的脸,也看见隐藏在幕布后的摄像头红灯。她抬手,没有麦克风,声音却清晰传到每一个角落:“今晚的讲座只有一道题——如何杀死藏在屏幕后的自己。”话音落下,大屏突然闪出弹幕,密密麻麻,像黑潮淹没舞台:去死、贱人、炒作、翻车、跳一个。易安笑了,反手抽出残雪,刀尖划过大屏,布帛撕裂,露出后面隐藏的投影阵列——无数台手机拼成一面墙,每台都在刷论坛,Id整齐划一:临江一中观察员。易安一刀斩断数据线,手机墙瞬间黑屏,可下一秒,所有手机屏幕自动亮起前置摄像头,镜头里出现同一张脸——易安自己,却扭曲成阴森微笑,用电子合成音一字一顿:“欢迎来到匿名天堂,想逃?先学会恨自己。”
余娉一步跨到台前,双手托举琉璃珠,裂纹中七彩光瀑涌出,像倒扣的碗,把整座舞台罩住。弹幕被光墙折射回去,化作无数细小的黑点,反扑向观众席,却在半空被光幕灼成白灰。学生们惊呼,纷纷抬头,第一次亲眼看见“恶意”长什么模样——像蚊群,像黑雪,像自己指尖在键盘上敲下的回车。易安趁机把讲台变成投影台,实时调出后台数据:两千条弹幕里,有百分之三十来自本校Ip,百分之二十来自隔壁职高,剩下的一半,源头竟是临江一中教师办公室。她放大教师办公室画面,镜头扫过,一位平时最受学生喜爱的语文老师正用私人笔记本刷帖,Id“魍先生·临江分舵”。老师被投影曝光,脸色煞白,想合电脑却动弹不得——易安早已让镇异司技术员远程锁屏。台下学生哗然,有人哭,有人骂,更多人低头看自己手机,像第一次看清自己掌心的泥。
易安收刀,声音放柔:“看,匿名并不匿名,它只是把你们平时不敢说的恶,放大成刀,再送回你们手里。现在,选择继续握刀,还是放下?”她率先松手,残雪当啷落地,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礼堂回响。余娉跟着松开琉璃珠,珠子升到半空,裂纹彻底炸开,化作千百万颗细碎的星屑,簌簌落下,沾在每个人头发、肩头,像一场温柔的雪。雪落之处,手机屏幕自动熄灭,再重启时,论坛App图标消失,缓存清空,只留一句系统提示:请重新注册账号,并实名认证。学生们愣住,随即有人笑,有人哭,有人抬头去接更多星屑。易安悄悄退到台侧,虎口伤口被星屑覆盖,黑墨像被光吸走,疼痛渐止。她侧头看余娉,发现余娉也正看她,眼睛亮得像把整座银河都装进去。
讲座结束,礼堂灯光重新亮起,学生们依次离开,没有人再低头刷手机,他们互相交谈,声音低却真实。镇异司的车来接走那位语文老师,连同教师办公室所有涉案设备。易安和余姉站在空荡的舞台中央,脚下是碎裂的投影布,像一场大雪后的废墟,却孕育看不见的春芽。余娉忽然伸手,勾住易安小指,轻轻摇晃:“魍先生还没完,对吧?”易安回握她,掌心温度交叠:“是啊,匿名意志是杀不死的,但我们可以一次次把它拖到阳光下,让它脱水、萎缩、现形。”她抬头看天花板,仿佛透过屋顶望见更远的城市、更密的网络、更深的黑暗,“下一站,也许是北海,也许是南疆,也许就在隔壁小区。但无论在哪——”她转头,对余娉笑,眼角细纹像刀刻的温柔,“灯一盏盏亮下去,总会照到尽头。”
夜风从礼堂破开的窗灌进来,卷起地上碎布,像黑色海浪。易安把风衣脱下,披到余娉肩头,自己只剩一件白衬衣,纽扣在风中发出细微碰撞。余娉裹紧风衣,忽然踮脚,在易安侧脸印下一个很轻很轻的吻,像星屑落在湖面,一触即散,却激起整片水域的涟漪。易安愣住,手下意识摸到脸颊,摸到一点湿,不知是风带来的夜露,还是别的什么。她想说点什么,却见余娉先一步跳下舞台,回头冲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像在邀她共赴一场未知的天亮。易安吐出一口白雾,握住那只手,十指相扣,掌心纹路紧密贴合,像两把钥匙,终于找到对应的锁。
她们走出临江一中,校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铁栅栏发出沉闷的咔哒。远处,城市的霓虹重新亮起,广告牌、公交站、写字楼外墙,直播镜头无处不在,像无数只冷漠又贪婪的眼睛。易安知道,那些眼睛背后,魍先生正重新编织新的匿名面具,等待下一批信徒。但她也知道,此刻她手心里握着一团火,火的名字叫余娉,只要火不灭,她就还能继续走下去,走到下一个雨夜,再下一个黎明。导航女声温柔提示:目的地未知,请重新规划路线。易安笑着关掉导航,把余娉的手揣进自己口袋,低声说:“不用规划,路在脚下,也在心里。”她们并肩走向灯火深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像两道并行的刀痕,划破黑夜,也划破匿名者的面具。风把她们的头发吹得凌乱,却吹不散交扣的十指,吹不灭眼底那一点倔强的光。远处,第一缕晨光正穿过高楼缝隙,落在她们肩头,像给刀口镀上一层温润的银,锋利且温柔,沉默却明亮——雨停之前,太阳已经照进来,而她们,就是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