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像浸了水的棉絮，裹着挖机的前灯在路面上洇出模糊的光斑。
陈默的拇指死死压在液压锁止按钮上，履带碾过碎石的声响被刻意压低，变成沉闷的摩擦。
副驾上的苏晴烟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睫毛扫过起雾的镜面：“左前方三十米，树影在动。”
挖机的减震系统发出轻微的嗡鸣。
陈默眯起眼，夜视仪的绿光里，侧翻的巴士歪在路基下，车身没有血迹，后车门半开——这说明乘客已撤离。
但二十米外的林子里，两道晃动的黑影正架着个佝偻的身影，那人的工装裤角擦过灌木，露出沾着水泥灰的解放鞋。
“老赵。”苏晴烟的声音发颤，手指扣住陈默的手腕。
他能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透过手套渗进来，像根细铁丝勒着神经。
驾驶舱里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陈默想起去年在废墟里摸到同事凉透的手背时，也是这样的窒息感——当时他没能拽住那个人，这次他绝不会松手。
挖机的液压臂缓缓下沉，金属关节发出蚯蚓爬过泥土般的轻响。
陈默把档位切到“微操模式”，履带每前挪十厘米就停顿半秒，避免压断枯枝发出声响。
苏晴烟调出车载热成像，屏幕上三个红点在木屋闪烁：两个在门口，一个弯腰翻找着什么。
桌上那团冷色光斑——是成捆的现金，在夜视仪里泛着幽蓝。
“左侧山墙。”陈默的喉结滚动，指节抵住操作杆，“十年前修这种护林屋，承重墙用的是沙灰砖，厚度不到十二公分。”他想起在档案馆抄的《林区建筑规范》，纸页边缘还留着老赵断指的压痕。
苏晴烟默默记下坐标，手机镜头对准木屋侧面，闪光灯调成常亮模式——万一需要信号弹。
液压泵的嗡鸣突然拔高半度。
陈默的右手猛地压下操作杆，铲斗如蛰伏的巨鳄扬起头颅，在离墙面三十厘米处悬停。
他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胸腔上，像打桩机夯击地基。
三、二、一——
“轰！”
沙灰砖碎成齑粉，铲斗撕开半面墙的瞬间，陈默看见那个翻文件的男人猛地抬头，瞳孔在尘埃里收缩成针尖。
老赵被甩在墙角，怀里的文件袋还攥得死紧，护在胸口的手背上，新添的抓痕正渗着血。
“陈工！”老赵的声音带着破风箱似的嘶鸣，他用断指抠住地板缝往门口挪，“他们要烧……”
“闭嘴！”穿保安制服的男人抄起铁棍冲过来，却在看见挖机铲斗的瞬间顿住脚步。
陈默踩下旋转踏板，挖机机身缓缓转向，铲斗的锯齿状边缘正对着他的咽喉。
苏晴烟已经跳下车，举着手机冲木屋录像，风把她的围巾吹得猎猎作响：“现在停手，还能算胁从。”
二十分钟后，警笛声穿透浓雾时，老赵正坐在挖机的工具箱上，用陈默递来的酒精棉擦手。
文件袋摊在两人中间，泛黄的报关单上，“tS09”的钢印在车灯下泛着冷光。
他的手指抚过单据边缘，像在触摸老友的墓碑：“当年我们修桥，每个支座都要敲三遍听声音。现在这帮人……”他突然剧烈咳嗽，尘肺带来的震颤几乎要把人撕碎，“他们拿人命当水泥袋子码，码歪了就踢到沟里。”
陈默蹲下来，把保温杯塞进老赵发抖的手里。
姜茶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眼镜片，却模糊不了眼底的灼光：“以后不用他们码。”他转身走向驾驶舱，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敲击，“我把挖机的车载服务器开放，建个共享节点。老张的隧道监测数据、大刘的爆破振动程序，都能往上传。”
苏晴烟凑过来，发梢还沾着墙灰：“叫‘基石网’怎么样？”她的指尖划过屏幕上跳动的代码，“基层工人拍张照片，就能标记隐患；普通市民录段异响，AI就能分析风险。”
老赵突然笑了，缺了颗门牙的嘴漏着风：“我那老杨头徒弟在修水库，他手机能拍水下裂缝。”他把报关单小心折好放进文件袋，“明儿我就给他发教程。”
接下来的三十天像被按了快进键。
苏晴烟的众筹链接在本地论坛炸开，三百多份反馈挤爆服务器；小张黑进市政传感器接口时，键盘敲得比摩斯密码还快；大刘带着爆破队在鹰嘴岭隧道架起振动检测仪，炸药箱上贴着苏晴烟打印的“公民科学”贴纸。
当陈默站在鹰嘴岭隧道K7段拱顶下时，新支座的钢印还带着工厂的温度。
老赵蹲在脚手架下抽烟，烟蒂在地面烫出一串焦黑的问号：“当年我在这儿打支座油，跟监工说螺栓扭矩不够。他说‘老东西懂什么’，现在……”
陈默没说话。
他从工具箱里取出三角刻刀，刀身映着头顶的探照灯，像一尾银色的鱼。
刻刀落下时，金属与金属的摩擦声在隧道里荡开：“危，速查。”四个小字深深嵌进加固梁，笔画边缘还留着毛刺，像未愈合的伤口。
“这次不是警告。”陈默用指腹摩挲刻痕，“是提醒后来人，有人在乎过。”
返程的挖机碾过晨雾时，车载电台突然发出蜂鸣。
苏晴烟在副驾上翻了个身，摄影包滑到脚边，里面露出半卷未冲洗的胶卷——是上周拍的孩子们在新操场踢球的样子。
陈默瞥了她一眼，她睡梦中还皱着眉，像是在追拍什么稍纵即逝的光。
“东北林区山体位移异常。”AI的机械音里带着紧迫，“结合降雨预报，48小时内可能崩塌，影响护林站小学通勤路。”
陈默握紧方向盘，履带压过的泥土里渗出清亮的晨露。
他调低电台音量，看苏晴烟的睫毛在晨光里颤动，像蝴蝶落在钢铁的肩头上。
“下次，换我走在前面。”他轻声说，声音被引擎声揉碎，混进风里。
挖机的影子在山路上拉得老长，履带印深深烙进泥土，仿佛大地终于找回了自己的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