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陈默的挖机已停在城西老小区入口。
驾驶舱玻璃上蒙着层薄霜,他哈了口气,指腹在模糊的窗面划出个圆,露出外头裂着蛛网纹的水泥地面——这儿他昨晚绕着走了三圈,轮椅老人从楼门到菜市的最短路径,得避开六个凸起的窨井盖和两段塌陷的路牙。
副驾上摊着三页被退回的材料,“民间营建社”的注册申请上盖着鲜红的“不予受理”,理由栏写着:无建筑资质主体不得承揽工程。
陈默把纸页折成纸船,推开车门时顺手放进雨水积洼的坑洞。
纸船在水面晃了晃,船底的“资质”二字被水洇开,像团化不开的墨。
挖机的沥青搅拌模块开始轰鸣。
陈默站在驾驶舱外,看着预热的碎石与回收沥青在滚筒里翻滚,热气裹着松香味腾起,模糊了他护目镜的镜片。
他弯腰捡起块碎砖敲了敲地面——回音发闷,底下该是有空鼓。“第一车铺这儿。”他冲操作室里的苏晴烟打手势,后者正架着三脚架调整镜头,发梢沾着晨露,在风里翘成小卷。
“孙阿姨,您不怕担责?”苏晴烟的镜头对准正搬模具的灰衣老太。
孙阿姨抹了把汗,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水泥粉:“以前怕啊,怕签个字就成被告。”她把木板模具往地上一墩,“可我家老头子坐轮椅,上个月在这儿摔了,后脑勺磕出个坑——”她掀起额前白发,露出道淡粉色的疤,“那会儿怎么没人怕担责?现在陈工都敢干,我们还躲什么?”
十几个居民围过来,有拎着钢筋的修车师傅,抱着水泥桶的退休教师,连放快递的驿站小哥都脱了黄马甲,正用裁纸刀划开装河沙的蛇皮袋。
苏晴烟切到直播画面,手机屏幕亮起时,弹幕像潮水般涌进来。
她对着镜头笑:“今天,我们自己开工。”在线人数从三位数跳到四位数,最后定格在1.2万时,孙阿姨的木槌正好敲下第一块模具。
视频发酵的第三天,区住建局的执法车开进小区。
两个穿蓝制服的年轻人下了车,其中一个指着还在冒热气的搅拌装置:“特种设备使用需备案!”陈默关掉引擎,挖机的轰鸣陡然静了,空气里只剩居民们此起彼伏的低语。
他从工具箱里抽出一沓文件,纸边还留着打印机的温热——是昨夜整理的《小型社区修补作业安全规程》,十一条操作标准,每条后面都贴着温度记录表和压实比测试照片。
“备案需要十五个工作日。”陈默把文件递过去,指节抵着“温度控制:120-150c”那行字,“但轮椅老人等不了十五天。”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根钢钉钉进空气里。
围观的居民突然举起手机,镜头齐刷刷对准执法员。
孙阿姨挤到最前面,举起她老头子的轮椅:“你们要封机器,先把我这把老骨头封了!”
执法车最终缓缓驶离时,后窗映出苏晴烟举着手机追拍的身影。
当晚省台记者蹲点拍摄,镜头扫过新铺的坡道上,王奶奶的轮椅正稳稳滑过,她攥着孙阿姨的手直抹泪:“二十年了,我头回能自己去买菜。”这段画面登上新闻联播简讯时,陈默正蹲在路边,给小武调试他焊的测平仪。
“老师,能试试吗?”十七岁的高中生脸红得像挖机的排气管,铝制支架上歪歪扭扭焊着激光水平管,“我用了旧台灯的电路板……”陈默没接话,指尖轻轻敲了敲支架接口——焊得不算漂亮,但受力点都加固了。
他打开开关,红色激光在地面拉出条直线,又掏出随身携带的水平尺比对。“误差±3mm。”他抬头时,小武的眼睛亮得像刚通电的灯泡,“够用了。”
从那天起,小武的测平仪成了工地标配。
他戴着陈默给的旧安全帽,蹲在路边喊“左边低两毫米”时,路过的初中生凑过来看:“哥,我能跟你学吗?”消息传开的第五天,五所中学的科技社在“基石网”开了板块,帖子标题是“我们的课余时间:修复操场裂缝计划”。
老康是在第七天来的。
穿蓝布工装的退休测量员蹲在坡道尽头,用他磨得发亮的经纬仪对准新铺的路面,阳光穿过镜片在地面投下光斑。“我测过港珠澳大桥的桩基,量过京张高铁的轨道。”他转动微调螺旋,声音突然哑了,“可给邻居量一条人行道……”他没说完,掏出块白手帕擦镜头,帕子角绣着“测绘先锋”四个字,已经洗得发白。
民政局的驳回短信是在第十天发来的。
陈默蹲在挖机阴影里看手机,“建议转为民办文化类组织”的字样刺得他眼睛发疼。
苏晴烟凑过来,摄影包的背带蹭过他肩膀:“要不……”她话没说完,陈默已经转身打开车载服务器。
键盘敲击声在驾驶舱里响得清脆,“影子工坊”板块的标题刚打出来,弹幕就开始刷屏。
当夜,“基石网”的访问量激增三百倍。
监控画面里,成都的退休电工在社区群里发修补窨井的教程;杭州的大学生用3d打印做了路沿石模具;就连新疆的牧民,都在短视频里展示用石块修补牧道的过程。
陈默靠在驾驶座上,看着屏幕上跳动的Ip地址,像在看星图——北京、广州、拉萨、哈尔滨,每个光点都在说:我们动手了。
郑丽华是在第十五天的清晨发现那张照片的。
她推开办公室窗,晨雾里飘着若有若无的沥青香。
桌上的舆情简报被翻到第三页,头版标题是《民间修路潮:当居民成为建造者》。
她的钢笔在“系统必将崩塌”的批注上戳出个洞,墨迹晕开,像滴凝固的血。
照片就压在简报底下。
一群孩子踩着新铺的彩色水泥砖跳房子,砖面还留着模具的纹路。
照片下方用马克笔写着:“你们管得住嘴,管不住心。”郑丽华的指尖抚过照片上孩子的笑脸,窗外突然传来洒水车的音乐声。
她望着远处正在铺路的社区,洒水车经过时,水幕里映出半道彩虹。
入伏的雨来得急。
陈默蹲在老小区排水沟前,用钢钎捅了捅堵塞的水泥管——淤泥混着塑料袋,硬得像块石头。
苏晴烟举着伞站在他身后,雨滴打在伞面上,敲出急促的鼓点:“天气预报说要连下三天。”她的声音被雨声冲淡,陈默却听见了。
他抬头时,看见排水沟上方的墙根泛着潮,水痕正慢慢往上爬,像条蛰伏的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