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溪村外的官道上尘土飞扬，日头偏西时，倦鸟归林的鸣啼里，还混着几声断断续续的咳嗽。李云谦刚给邻村的张老汉看完咳喘，提着药箱往回走，脚步刚踏上溪边的青石板路，那阵咳嗽声就又清晰起来，比先前听着更沉、更哑，像是从喉咙深处碾过似的，带着一股子化不开的滞涩。
他循着声音拐进路边的林子，林中空地上搭着个简陋的茅草棚子，是过往路人歇脚用的，棚顶的茅草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边角处还破了个大洞，漏下几缕昏黄的日光。棚子底下歪坐着个年轻汉子，穿的粗布短褂沾了不少泥点子，袖口磨得发亮，裤脚还破了个洞，露出的脚踝瘦得只剩一层皮，在风里微微发颤。汉子弓着腰，两手死死攥着胸口，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每咳一声，肩膀就狠狠抽一下，喉咙里呼噜呼噜的，像是堵着坨化不开的浓痰。咳到极致时，他身子猛地一歪，竟咳出一口暗红的血沫，溅在脚下的青草上，那点红在枯黄的草叶间格外刺眼，看得人心头发紧。
汉子旁边坐着个鬓角斑白的老妇，是他的娘。老妇满脸沟壑纵横，皱纹里积着尘土，她穿着件打了好几块补丁的夹袄，手里攥着个豁了口的瓦罐，罐子里的水早就见底了，只剩下几片干枯的草根。她满脸愁容，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一只手不停替汉子捶着背顺气，另一只手紧紧按着汉子的后背，生怕他咳得栽倒在地，嘴里反复念叨着：“忍忍吧娃，过了这清溪村，往前再走二十里就有驿馆了，到那儿咱再抓副药，再抓副药就好了……咱家乡闹了瘟疫，村里的人走了大半，咱好不容易逃出来，可不能栽在这儿啊……”
汉子咳得满脸通红，额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冷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衣襟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胸腔里像是塞了团破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扯的钝痛，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扎着肺叶。他缓过一口气，哑着嗓子开口，声音里满是疲惫，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娘，我……我怕是走不动了，这胸口疼得厉害，像是有把刀子在剜……我总觉得，这口气喘上来，下口气就接不上了……”
老妇眼圈一红，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砸在粗糙的手背上，却不敢哭出声，怕惹得儿子更难受，只能拿手帕胡乱擦着，哽咽道：“别胡说，咱好不容易从南边逃出来，到京城寻着你舅，就有活路了，你可不能撂挑子啊……你舅在京城当差，好歹能给咱寻个落脚的地方，咱娘俩还能过上几天安稳日子……”
李云谦心头一紧，快步走上前。他蹲下身，不等老妇开口询问，便伸手搭上了汉子的手腕。指尖刚触到脉门，眉头就拧了起来——脉象浮数而弱，寸脉虚浮无根，尺脉更是细得几乎摸不着，像是风中残烛，轻轻一吹就要灭了。这分明是外感风寒入里化热，又一路风餐露宿、奔波劳顿，耗损了肺阴，再加上忧思过度，肝火犯肺，才拖出这么个难缠的局面。再拖下去，怕是要伤及脏腑，变成肺痨，那可就难治了。
“老人家，他这咳疾多久了？”李云谦沉声问道，另一只手掀开汉子的眼皮看了看，眼白里布满了细密的红丝，像是爬满了蛛网，面色更是蜡黄中透着青灰，是典型的久病亏虚之相，嘴唇干裂起皮，一点血色都没有。
老妇见他穿着素色长衫，袖口干净，手上还提着个沉甸甸的药箱，箱面上印着“李氏医馆”的字样，那字迹苍劲有力，一看就不是寻常江湖郎中。她眼神里顿时透出几分希冀，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忙不迭答道：“得有七八天了！起初只是夜里咳两声，没当回事，后来越咳越重，路上找了两个郎中，一个说是风寒，开了些麻黄桂枝，喝了反倒咳得更凶；另一个说是肺热，抓了些黄芩连翘，吃了也不见好，反倒添了咯血的毛病。我们母子俩是从南边来的，家乡闹了瘟疫，实在活不下去了，才想着去京城投奔亲戚，哪成想……哪成想半路上他就病成这样，盘缠也花光了，只能一路乞讨着走……”
汉子缓过劲，抬眼看向李云谦，眼里满是哀求，还有一丝认命的麻木：“先生……我这病，还能治吗？我还想活着到京城，还想……还想再见我舅一面，还想看看京城的城墙到底有多高……”
李云谦没急着答话，又伸手摸了摸汉子的额头，不算太热，却也带着一丝虚火，掌心触到的皮肤粗糙得像老树皮。他沉吟片刻，从药箱里取出一小包晒干的枇杷叶，又摸出几粒川贝，还有一小撮甘草，这些都是他平日里常备的药材，专治肺热咳嗽。他把药递给老妇，细细叮嘱道：“这枇杷叶是我先前蜜炙过的，性温，不伤脾胃，你拿去和川贝、甘草一起煮水，添上三碗水，熬到只剩一碗，让他趁热喝下去，能先压住咳嗽，缓解肺燥。记住，水要煮得浓一些，喝的时候别太急，小口慢咽，免得呛着。另外，他现在虚得很，千万别让他再吹风，也别吃生冷的东西，哪怕是一口凉水都碰不得。”
老妇接过药，手抖得厉害，那些干燥的药材在她掌心簌簌作响，她连声道谢，嘴里说着“恩人啊恩人”，就要拉着汉子给李云谦磕头。
李云谦连忙扶住两人，摆手道：“不必多礼，治病救人本就是医者的本分。”他顿了顿，又道，“他这病忌生冷油腻，眼下最好别赶路了，找个地方歇下，静养几日才是正理。要是信得过我，就随我回清溪村，我再仔细给他配副方子，对症下药，总比在路边熬着强。我家就在村里，有现成的屋子，还有药圃，能随时采药，比在驿馆里强得多。”
老妇闻言，眼圈更红了，攥着李云谦的衣角，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哽咽道：“信得过！信得过！先生大恩大德，我们母子俩……我们母子俩这辈子都忘不了您的恩情！您就是我们的再生父母啊！”
汉子也撑着身子，艰难地朝着李云谦拱了拱手，哑声道：“多谢先生……大恩不言谢，若我能好起来，这辈子……这辈子给您当牛做马都愿意……”
话音刚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突然从官道尽头传来，尘土飞扬，伴随着几声响亮的吆喝，打破了林子里的宁静。几个身着皂衣的衙役策马而来，为首的那个满脸横肉，脸上一道刀疤从眼角延伸到下巴，看着格外凶悍。他勒住缰绳，马蹄扬起一阵尘土，目光扫过茅草棚，带着一股子居高临下的蛮横，高声喝道：“前面的人听着，官府查路，严查南来北往的流民！最近京城附近不太平，怕有瘟疫传入，都给我出来，接受盘查！谁敢藏着掖着，一律按通匪论处！”
衙役的声音粗声粗气，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蛮横，在林子里回荡着。老妇吓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把汉子往身后护了护，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