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早晨,太阳还没露头,湖面上已经蒸腾着薄薄的水汽。陈小鱼蹬着自行车赶到水库大坝时,裤腿已经被草叶上的露水打湿了半截。老董的三轮车停在坝上,车斗里装着两支长得吓人的鱼竿。
“今儿带你玩个过瘾的。”老董从车上往下搬装备,声音里透着兴奋,“水库钓鲢鳙,这个天儿正合适。”
陈小鱼帮着把竿子搬下来。竿子很长,足有七米二,竿身黑沉沉的,握在手里沉甸甸的。轮子是大型纺车轮,线杯能装三百米线。
“钓鲢鳙,竿要长,要硬。”老董检查着渔轮泄力,拧到合适的位置,“鲢鳙是上层鱼,得用长竿钓浮。竿子软了,中鱼后控不住,一冲就拔河。”
主线用的是5号尼龙线,子线3号,末端挂着的不是常规的单钩,而是个奇怪的装置——一个拳头大的塑料笼子,下面拴着三枚大钩。
“这叫水怪钓组。”老董拿起那个笼子演示,“饵料装笼里,在水下雾化,鲢鳙滤食时把钩子吸进嘴。看见没?”他指着笼子侧面的孔,“这些孔能让饵料慢慢漏出来,形成雾化带。”
最特别的是浮漂——不是常规的立漂,而是个足球大小的球形漂,漂身漆成醒目的红色,上面还插着根小旗子。
“这漂,吃铅足有二十克。”老董掂了掂,“水库钓浮,漂小了扛不住风浪。这小旗子是看风向用的,风一吹就动,能知道饵料在水下往哪漂。”
开饵是门技术活。老董从车上搬下个塑料桶,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酸臭味扑鼻而来。里面是淡黄色的粉末,看着像豆渣。
“鲢鳙饵,要酸,要臭,雾化要好。”他舀出两大盆粉末,又取出几个小袋子:一包白色的雪花粉,一包红色的草莓香精,还有一小瓶乳白色的液体。“雪花粉调整雾化,草莓香提味,这瓶是酸奶,增加酸度。”
他按比例配好,慢慢加水。“水比1:0.6,要干散。饵料要能捏成团,但入水就开始雾化,像天女散花。”他捏了一团,用力一攥,饵料从指缝挤出来,松手后能在掌心保持形状,但轻轻一碰就散。
“看见没?这个状态正合适。太黏了雾化慢,太散了抛不出去。”
选钓点有讲究。老董沿着水库走了百来米,最后在一处下风口的铧尖停下。这里水面开阔,远处是深水区,近处是缓坡。
“就这儿。”他指着水面,“下风口,食物容易聚集。鲢鳙滤食浮游生物,就爱在这种地方扎堆。”
他从饵料盆里抓了几大把干饵,用力撒向三十米外的水面。饵料在空中散开,像下雪般落入水中,很快在水面形成一片白雾。
“做窝要狠,要广。”老董边撒边说,“鲢鳙是群居鱼,窝子小了引不来鱼。要把这一片都诱上味,形成个大雾化区。”
第一竿抛出去,水怪钓组“嗖”地飞向窝点,“扑通”一声砸进水里。球形浮漂在水面晃了晃,缓缓立起,红色的大球在晨光里格外扎眼。老董把竿架在炮台上,调整好卸力,坐进钓椅。
等待开始了。
水库的早晨很静,只有风吹水浪的声音。太阳从东边山头露出脸,把水面染成金色。陈小鱼盯着那个红色浮漂,觉得钓鲢鳙有种别样的期待——看不见水下,全凭浮漂的动作,像在跟未知对赌。
等待的时间不长。也就十来分钟,浮漂突然往下一沉,接着缓缓黑漂。老董抓起竿子,没急着扬,而是等。浮漂完全没入水中,停了约三秒,他才猛力扬竿!
中了!手感很沉,但奇怪的是鱼不挣扎,只是在水下打转,拉着浮漂在水面划圈。
“是小鲢子。”老董一边收线一边说,“鲢鳙中钩后就这样,不冲,就转圈。等它转晕了,自己就上来了。”
果然,几下收线,一尾银白色的小白鲢出水,在晨光里闪着细碎的鳞光。鱼不大,二斤左右,但身子滚圆,是典型的滤食鱼类体型。
“开门红。”老董笑了,“鲢鳙第一尾,吉利。这鱼,一看就是喝肥水长大的,肥。”
陈小鱼学着老董的样子,在十米外下竿。第一次抛投没掌握好,水怪钓组斜着飞出去,落在二十米开外。他收线重抛,这次好多了,落在三十米左右的水面。
等待。这次等得久些,约莫半小时,浮漂才有了动静——不是黑漂,是缓缓上升,一目,两目,三目……还在升!陈小鱼握紧竿子,等浮漂升到快露出球体了,才猛力扬竿。
中了!这次手感不同,鱼在水下不转圈,而是左右猛冲。他小心控竿,感受着每一次发力。几个回合,一尾更大的花鲢出水,身上有暗色的斑纹,在阳光下格外醒目。
“花鲢!”老董赞道,“鲢鳙里的大家伙,劲儿就是足!”
这花鲢约莫三斤,在抄网里扑腾,溅了陈小鱼一身水。他摘钩时,发现三枚钩子只中了一枚——鲢鳙吃口轻,常常只吸进一枚钩。
“鲢鳙吃饵,是吸,不是咬。”老董一边解自己的鱼一边说,“所以要用多钩,增加命中率。但钩多了也容易搭桥,得小心解。”
重新装饵抛竿,陈小鱼的心定了些。但接下来一小时,浮漂再没动静。只有风吹过时,浮漂随着波浪轻轻晃动。
“鱼层变了。”老董观察着水面,“早晨水温低,鱼在浅层;现在太阳大了,水温上来,鱼往深处去了。咱们得往下找。”
他调整钓法:把浮漂往下拉了一米,让饵料在更深的水层雾化。“钓鲢鳙,最关键就是找鱼层。从一米开始找,不行就一米五,两米,一直找到鱼口为止。”
这一调整,果然见效。二十分钟后,老董的浮漂一个沉稳的黑漂。扬竿,中的是尾大家伙——手感沉重,鱼在水下不冲不转,只是稳稳地往下沉。
“大物!”老董赶紧弓起竿子。
这一搏就是一刻钟。鱼在水下不紧不慢地挣扎,但每一摆尾都传来沉重的震颤。老董小心控竿,随着鱼的力道调整泄力。终于,鱼乏力了,被缓缓领到岸边。
陈小鱼抄网入水,第一次没抄到——鱼太大了,抄网小了。第二次看准时机,从鱼头方向一套,才勉强抄起。
是尾大白鲢,少说有五六斤,在抄网里扑腾,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形成小小的彩虹。
“过瘾!”老董喘着气,“水库白鲢,就是有劲儿!”
中午时分,太阳毒辣。水库起了风,波浪大了。看浮漂变得困难,红色的大球在波浪中起伏,时隐时现。
“这时候最容易误判。”老董眯起眼,“浪一大,什么都是假信号。得沉住气,看准了再打。”
果然,接下来几竿,陈小鱼连着空枪。有时浮漂明显一顿,扬竿却空;有时感觉是黑漂,提上来饵料还在,是被小鱼啄散了。
“小鱼闹窝了。”老董检查了他的饵料,已经在水流冲击下变得松散,“鲢鳙饵雾化好,招小鱼。得调整饵料状态,加点黏粉,让雾化慢些。”
他重新开了饵,这次多加了些黏粉,让饵料更黏实。“像这样,雾化慢了,但持续时间长,能避开小鱼,专攻大鲢鳙。”
换上新饵,果然见效。下一竿下去不到十分钟,浮漂一个沉稳的黑漂。陈小鱼等了三秒,猛力扬竿。
中了!这次手感沉重得超乎想象!鱼在水下不挣扎,只是沉稳地、持续地下沉,渔轮“吱呀”出线。
“巨物!”老董放下竿过来。
这一搏就是半小时。鱼在水下发疯似的冲,不是直线,是毫无规律的折线冲刺。陈小鱼小心控竿,随着鱼的冲刺方向调整泄力。有几次鱼冲得太猛,他不得不跟着往前挪了几步,差点被拉进水里。
“别跟它硬扛!”老董喊道,“鲢鳙发力是阵发性的,冲一阵歇一阵。它冲你就让,它歇你就收。慢慢耗,别急。”
陈小鱼凝神体会,果然找到了门道。鱼猛冲时,他稍稍松泄力;鱼停顿时,他趁机收线。这一收一放间,鱼的体力被快速消耗。终于,鱼乏力了,被缓缓领到岸边。
老董看准时机,抄网入水一舀——好家伙,是尾巨大的花鲢,少说有十斤,在抄网里扑腾,溅得两人满头满脸的水。
“花鲢王!”老董的声音都变了调,“水库出这玩意儿,可遇不可求!”
陈小鱼摘钩时,手抖得厉害。鱼在手里扑腾,每一片鳞都有铜钱大,在阳光下闪着五彩的光泽。
“水库花鲢,最难钓。”老董小心地把鱼放进大鱼护,“性子稳,力气大,还聪明。能把它请上来,说明你手艺到了。”
夕阳西下时,两人开始收竿。清点渔获:陈小鱼钓了白鲢三尾、花鲢两尾,最大的那尾十斤;老董也差不多,多了尾罕见的鳙鱼,头大身子小,是鲢鳙里的稀有品种。
“圆满了。”老董一边收装备一边说,“钓鲢鳙一天,过瘾。这鱼有劲儿,吃口稳,遛着带劲。是钓鱼人最喜欢的对手。”
回程路上,三轮车在暮色中行驶。陈小鱼看着后视镜里渐远的水库,水面在夕阳下泛着金光。他忽然想,那些鲢鳙,在水库里滤食浮游生物,长到这么大。而他们今日,用一包酸臭的饵料,就把它们从深水区引了上来。可见食物之诱,生存之需。
“知道为什么鲢鳙好吃吗?”老董忽然问。
陈小鱼摇头。
“吃浮游生物长大,肉细。”老董说,“而且鲢鳙是滤食鱼,没牙,肉质特别嫩。鱼头炖豆腐,绝配;鱼肉做鱼丸,爽滑。是别的鱼比不了的。”
到家时,天已擦黑。母亲看见那尾大花鲢,吓了一跳:“这大家伙,水库钓的?”
“嗯,钓鲢鳙。”陈小鱼说。
母亲围着鱼看了又看,摇摇头:“这鱼头,够炖一大锅了。”
那晚,两人在院里收拾渔获。花鲢头大,单独切下来。鱼肉片成片,鱼骨剁成段。老董从车上拿来块老豆腐,又切了半斤酸菜。
“花鲢头炖豆腐,最鲜。”老董一边烧锅一边说,“鲢鳙头,胶质多,炖久了出白汤。酸菜去腥,豆腐吸味。”
炖了半个时辰,满院飘香。奶白色的汤,大大的鱼头,嫩白的豆腐,金黄的酸菜,撒上葱花,热气腾腾。陈小鱼喝了一口汤,鲜,浓,带着酸菜的爽口,确实和别的鱼不同。
睡前,他在日记上写:“水库一日,专攻鲢鳙。饵酸臭以诱,钩多枚以待。所获非惟鱼,乃知诱之妙,待之智。鲢鳙之趣,在可观漂相,可搏大物。水怪钓组,看似笨拙,实藏机巧。饵化雾以诱,鱼滤食而中,此中智慧,非急功者所能悟也。”
窗外,月色满湖。陈小鱼知道,等哪天再热些,等哪天想搏大物,他还会去那水库。而那时,水会是怎样的水,鱼会是怎样的鱼,又会有怎样的对决,谁又知道呢?
而这,正是钓鲢鳙最让人着迷的地方——在宽阔的水面,用酸臭的饵料,等那些滤食的巨物,搏那些沉稳的对手。然后带着满身的鱼腥,和一颗被大鱼考验过的心,回到岸上,继续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