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结束后的第七天,陈文彬在清晨六点准时醒来,这是他三十五年人生中第一次不需要闹钟。睁开眼睛的瞬间,他习惯性地等待——等待那些曾经如晨间广播般准时涌入的低语声,那些来自榕树的两百年记忆碎片。但房间里只有空调的低鸣和远处隐约的车辆声,安静得令人不安。
他坐起身,伸手触碰额头。连接消失后,一种奇特的空虚感持续笼罩着他,像是失去了一种感官。高慧珊将这种状态比作“幻肢痛”——大脑已经习惯了某种持续的信号输入,当信号突然中断,神经回路会产生错误的感知。
“不过你的情况更复杂,”她在三天前的复查中说,“榕树连接可能改变了你大脑中负责共情和空间感知的区域。核磁共振显示你的海马体和前额叶皮层有异常活跃的神经连接。”
陈文彬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七月的朝阳已经开始炙烤高雄,城市在热浪中微微扭曲。他居住的公寓位于凤山区边缘,从卧室窗户可以隐约看到榕树所在的方向——现在那里已经被施工围栏围起,市政府承诺的纪念公园已经开始前期规划。
手机震动,是林佑民的讯息:“兄弟,今天感觉如何?我又梦见吃树根了,这次是沾芥末酱油,醒来满嘴泥土味。我觉得我需要心理辅导。”
陈文彬回了个苦笑的表情符号。仪式后,所有参与者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后续反应。林佑民反复做关于植物的噩梦;高慧珊的电子设备持续出现故障,她的笔记本电脑上周突然硬盘损坏,丢失了所有榕树研究数据;张雅婷辞职了,说需要“重新认识世界”;王老师开始写一本关于榕树历史的小说;陈大哥则组织社区志工队,定期巡查榕树周围。
而陈文彬自己...他的变化最微妙,也最令他不安。
他走进浴室刷牙,看着镜中的自己。三十五天前,他还是一个普通的文化顾问,有点过劳,有点焦虑,但基本上正常。现在,他的眼神中有一种奇怪的深度,仿佛瞳孔背后有另一个人在看世界。更诡异的是,他的感知能力似乎发生了改变。
比如现在,他能“感觉”到楼下早餐店老板娘正在煎蛋——不是听到声音或闻到气味,而是一种模糊的感知,像雷达屏幕上的光点。他能“知道”公寓楼后巷那只流浪猫正躲在纸箱里避暑。这些感知不需要感官输入,直接出现在意识中,像是大脑自动接收着环境的某种信号。
“可能是残留连接,”高慧珊推测,“榕树的感知网络可能在你大脑中留下了‘后门’。或者,仪式改变了你的神经结构,让你能够接收通常被过滤掉的微弱环境信号。”
无论如何,这种变化让陈文彬的生活变得复杂。他不得不学习屏蔽这些额外信息,否则会被感官超载淹没。高慧珊教他一些冥想技巧,有点用,但效果有限。
上午九点,陈文彬来到高慧珊在中研院的临时实验室。由于她在榕树研究上的突破性发现,院里给了她一个小型实验室和初步经费,支持她继续研究“植物-微生物-环境能量交互”这个新领域。
实验室里摆满了各种仪器和植物样本,但最引人注目的是中央的一个透明培养箱——里面是从榕树下采集的土壤样本,正在模拟自然条件下培养那些奇特的古菌。
“早。”高慧珊从显微镜前抬起头,眼睛下有深深的黑眼圈,“我昨晚没睡,观察古菌的繁殖周期。你猜怎么着?它们真的有节律——月相节律。满月时活跃度最高,新月时最低。”
陈文彬走近培养箱,里面的土壤看起来普通,但在特殊光照下,可以看到微弱的荧光斑点,像是星空缩影。“它们还活着?”
“不仅活着,而且非常活跃。”高慧珊调出电脑数据,“仪式那晚的能量喷发没有杀死它们,反而...激活了某种机制。看这个——”
屏幕上显示着古菌菌落的生长模式,从一个中心点向外辐射,形成复杂的网络结构,类似神经网络或...根系。
“它们在模仿榕树的根系结构,”高慧珊兴奋地说,“而且不仅仅是结构模仿。我分析了它们分泌的化学物质,发现了一系列复杂的信号分子,有些类似神经递质。更惊人的是——”
她切换到一个频谱分析图:“这些古菌会产生微弱的电磁场,频率在7-13赫兹,正是人脑theta波的范围。如果它们在土壤中大规模存在,可能会形成一个地下的‘信息网络’。”
陈文彬感到一阵寒意:“你是说,榕树的‘意识’可能没有消失,而是转移到了土壤微生物网络中?”
“或者,榕树从来就不是单一的‘意识体’,而是一个由树木、微生物、根系、甚至困在其中的灵体共同构成的生态系统。”高慧珊推了推眼镜,“仪式释放了灵体部分,但其他组成部分还在,而且可能因为能量冲击而发生了变异。”
实验室的门被推开,林佑民提着一袋早餐进来。“两位科学家早啊!我带了豆浆和饭团,还有特大新闻。”
他把早餐放在桌上,拿出手机:“首先,洪师父昨天出院了。我文化局的朋友说,他看起来老了二十岁,但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有人说他的瞳孔变成竖条形了,像猫眼。当然这可能是谣言,但他确实闭门不出,连弟子都不见。”
陈文彬皱眉:“他遭到反噬,可能会寻求报复。”
“报复是其次,”林佑民咬了口饭团,“更劲爆的是这个——凤山地区从昨晚开始出现怪事。”
他播放一段手机影片,拍摄地点是凤山一条老街。影片中,一棵路边的行道树——一棵普通的小叶榄仁——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不是缓慢的生长,而是像快转影片般,枝叶伸展,树干增粗。周围居民聚集观看,惊呼连连。
“不只这一处,”林佑民翻出更多影片和照片,“凤山公园的老凤凰木开出了蓝色的花;中山路的灌木丛自动排列成奇怪的图案;更扯的是,有人的盆栽植物突然跳起舞来——真的在扭动!”
高慧珊立刻开始记录:“地点分布呢?有没有规律?”
“我标在地图上了。”林佑民展示手机地图,上面有十几个红点,“看起来随机,但如果你连线...看,形成一个粗略的圆形,中心点正好是榕树所在位置。”
陈文彬看着地图,那些红点分布半径约一公里,刚好是榕树根系可能延伸的范围。“根系网络,”他低声道,“榕树的根系可能还活着,还在活动。”
“或者,”高慧珊补充,“那些古菌通过土壤扩散,形成了新的网络。它们可能携带着榕树的‘记忆’或‘模式’,在影响其他植物。”
实验室的电话突然响起,尖锐的铃声在安静的空间中格外刺耳。高慧珊接听,表情逐渐严肃。
“是的...我明白了...我们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她转向两人:“是市政府打来的。凤山地区的异常现象在增加,已经引起公众恐慌。特别委员会紧急开会,要我们一小时内到场。”
会议在市府紧急应变中心举行,气氛比之前的任何一次会议都紧张。墙上大屏幕显示着凤山地区的实时监控画面:植物异常生长、街道上出现不明根系、甚至有居民报告家里的植物“攻击”宠物。
主持会议的不再是文化局长,而是副市长本人,一个五十多岁、表情严肃的男子。“各位,情况已经超出文化保护的范畴。过去二十四小时,凤山派出所接到八十七起与植物相关的异常报告,三家医院收治了被植物划伤或引发过敏的市民。我们需要解释和解决方案。”
建设局长首先发言:“我早就说过,那棵树有问题!现在不止是树,整个凤山的植物都疯了!我建议立即组织专业团队,全面清理异常植物,必要时使用强效除草剂!”
环保团体代表强烈反对:“除草剂会污染土壤和水源,危害整个生态系统!这些现象虽然异常,但植物本身没有攻击性,大多数只是生长异常。我们需要科学研究,不是化学战争!”
民俗学者们分成几派争吵不休。有人认为这是榕树灵体消散后的能量残余;有人认为是仪式不彻底导致的“灵气泄漏”;还有人认为是洪师父的法事造成的污染。
高慧珊被要求发言。她展示了古菌研究的初步成果,解释了可能的微生物网络假说。“我认为这不是灵异现象,而是未被认识的生物学现象。这些古菌可能形成了地下的信息交换网络,当榕树的主意识消失后,网络进入无调控状态,开始随机影响其他植物。”
一位植物学家提问:“微生物如何影响植物生长?机制是什么?”
“可能通过化学信号或电磁信号,”高慧珊解释,“植物本身有感知和反应能力,只是通常很缓慢。如果受到强烈信号刺激,可能会加速生长或改变形态。就像含羞草被触碰会闭合,只是放大了许多倍。”
副市长转向陈文彬:“陈先生,你是仪式的主持者。从你的经验和...特殊视角,怎么看这些现象?”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陈文彬身上。他感到那种熟悉的被注视感,但这次是来自活人,而不是灵魂。
“我认为高博士的分析有道理,”他缓缓开口,“但可能不只如此。榕树不是一个孤立的个体,它是一个节点,连接着土地的记忆、历史的伤痕、社区的情感。仪式释放了被困的灵魂,但根系还在,记忆还在,土地本身的‘伤痕’还在。”
他站起身,走到大屏幕前,指着那些异常现象的分布图:“这些不是随机事件。看这里——蓝色花的凤凰木,位置正好是日据时期抗日志士被处决的地点;自动排列的灌木丛,图案类似当年被拆的土地公庙布局;快速生长的行道树,下面是老旧的排水系统,曾经在暴雨中淹死过人。”
会议室陷入沉默。陈文彬继续:“土地有记忆,这不是比喻。土壤、微生物、植物根系,它们记录着土地上发生的一切。榕树就像一个硬盘,储存了两百年的数据。现在硬盘的‘操作系统’被移除了,但数据还在,而且开始以不受控制的方式‘读取’出来。”
“那怎么办?”副市长问,“总不能把整个凤山区的土壤都换掉吧?”
陈文彬思考片刻:“我们需要一个新的‘操作系统’。不是镇压,不是清除,而是引导。让土地的记忆以健康的方式表达,而不是以混乱的异常现象爆发。”
“具体怎么做?”
“我不知道全部答案,”陈文彬诚实地说,“但我有初步想法。我们需要了解古菌网络的运作模式,找到与它沟通的方式。同时,我们需要收集土地的记忆——那些历史事件、社区故事、个人见证——用适当的方式保存和纪念,让记忆不再需要通过异常现象来彰显存在。”
会议开了三小时,最终决定成立紧急应对小组,由陈文彬、高慧珊和林佑民牵头,联合植物学家、土壤学家、历史学家和社区代表,研究现象本质和解决方案。小组获得紧急拨款和行政支持,但也被要求每天汇报进展。
散会后,三人没有离开市府,而是找了一间小会议室继续讨论。
“文彬,你刚才说的‘土地记忆’,是认真的吗?”林佑民问,“还是为了说服那些官员的修辞?”
“半认真半修辞,”陈文彬苦笑,“但我的确能感觉到...某种东西。连接消失后,我的感知变了。我能感觉到土地中的‘印记’,像是地质层中的化石,但记录的是情感和事件,不是生物遗体。”
高慧珊记录着:“这可能是一种联觉现象——大脑将潜意识接收的环境信息转化为空间感知。但即使只是心理现象,也对我们理解情况有帮助。问题是,如何验证这些‘土地记忆’的真实性?”
陈文彬有一个想法:“我们可以做一个实验。我指出我感觉有强烈‘印记’的地点,你们查证历史上是否真的发生过重大事件。如果匹配率高,就说明我的感知有某种真实性。”
“这可以写成论文了!”高慧珊兴奋起来,“《人类对土地历史事件的无意识感知研究》...标题需要再打磨。”
林佑民举手:“我负责历史查证。文化局的档案室里有一堆凤山地方志和老照片,还有口述历史记录。不过在这之前——”他摸摸肚子,“我快饿死了,早餐那个饭团早就消化完了。”
三人到市府餐厅简单用餐,期间讨论着行动计划。餐厅电视正在播放新闻,正好报道凤山植物异常现象。画面中,记者站在一棵扭曲生长的行道树旁,表情夸张地描述“植物末日”。
“...专家表示,这些现象可能与近期凤山老榕树的‘灵异事件’有关。有传言称,一周前举行的神秘仪式打开了‘异界之门’,导致超自然现象扩散...”
陈文彬摇头:“媒体总是喜欢耸动标题。”
高慧珊却若有所思:“公众认知会影响现象本身。如果足够多人相信这是灵异现象,集体意识可能会强化或改变现象的表现形式。”
“你是说,如果我们告诉人们这是科学现象,他们就会用科学眼光看待,从而改变现象?”林佑民问。
“某种程度上,是的。观察者效应在量子层面已经证实,在心理学和社会学层面也有类似现象。”高慧珊说,“问题是,现在公众已经倾向于灵异解释。要扭转这种认知需要时间和有力证据。”
午餐后,三人驱车前往凤山,开始实地调查。第一站是那棵开出蓝色花的凤凰木,位于凤山公园一角。
即使在白天,这棵树也显得诡异。正常的凤凰木开橙红色花,但这棵树的每一朵花都是深邃的蓝色,在阳光下泛着金属光泽。更奇怪的是,花朵排列成某种图案——仔细看,像是几个字母。
“是日文,”陈文彬辨认,“‘自由’...还有‘不要忘记’。”
高慧珊采集了花朵和土壤样本,林佑民则拍照记录。周围有好奇的民众围观,一位老人主动上前搭话。
“这棵树啊,我小时候就在这里玩了,”老人用闽南语说,“听我阿爸讲,日据时期,有学生在这里集会,说要争取台湾人的权利。后来日本警察来了,抓走好几人。其中有个学生,被抓前把一封信埋在树下,信里就写着‘自由’和‘不要忘记’。”
陈文彬和高慧珊对视一眼。这证实了他的感知。
第二站是自动排列的灌木丛。在中山路一处废弃空地上,几十丛灌木不知何时移除了位置,形成清晰的几何图案。从空中看,分明是一座庙宇的平面图——正是当年榕树下被拆的土地公庙。
附近店家说,变化是一夜之间发生的。“我昨晚打烊时还好好的,今早开店就看到这样了。吓死人哦,以为是什么外星人搞的。”
第三站是一户人家,他们的盆栽植物会“跳舞”。主人是一对年轻夫妇,热情地带他们看那盆神奇的黄金葛。
“看好了,”丈夫说,打开手机播放音乐。当播放到某首老歌时,黄金葛的藤蔓开始随着节奏轻微摆动,像是真的在跳舞。
高慧珊检测了土壤,发现古菌浓度异常高。“音乐振动可能激发了古菌的某种反应,进而影响了植物。”
妻子补充道:“最奇怪的是,它只对一首歌有反应——‘雨夜花’。我阿嬷说,这是她结婚时放的歌。但这盆植物是我去年才买的,怎么可能知道这首歌?”
陈文彬轻轻触碰植物叶片,闭上眼睛。模糊的影像浮现:一场简单的婚礼,新娘穿着改良式旗袍,新郎穿着中山装,宾客不多,但笑容真诚。婚礼就在这附近的老房子里举行,而那首歌,是新娘最喜欢的。
“这栋房子,以前是不是举办过婚礼?”他问。
夫妻俩惊讶地点头:“你怎么知道?我们买下这栋老房子时,前屋主说他的父母在这里结婚,那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
一天下来,他们调查了八个异常点,其中六个陈文彬能感知到具体的历史事件,经林佑民查证全部属实。匹配率百分之七十五,远高于随机概率。
傍晚,三人回到中研院实验室,整理资料。高慧珊兴奋地分析数据:“这证明你的感知有实证基础!虽然不是百分之百准确,但正确率太高了,不可能是巧合。”
林佑民瘫在椅子上:“我查历史资料查到眼睛快瞎了。不过说真的,如果土地真的有记忆,那我们走在街上岂不是等于走在无数层历史之上?想想有点浪漫,也有点恐怖。”
陈文彬却忧心忡忡:“感知证实了,但问题更大了。如果土地记忆真的在通过植物异常表达,那么这种现象可能会愈演愈烈。我们需要找到引导或安抚的方法。”
高慧珊调出古菌的培养数据:“我有个想法。这些古菌既然能形成网络,传递信息,那么理论上我们可以与它们‘沟通’——不是用语言,而是用信号。如果找到正确的信号频率和模式,也许能引导网络进入稳定状态。”
“就像给电脑安装驱动程序?”林佑民比喻。
“类似。但首先我们需要理解它们的‘语言’。”
接下来的三天,团队投入紧张的研究中。高慧珊分析古菌对不同刺激的反应——声波、光波、电磁波、化学信号。陈文彬则尝试用冥想状态感知土地记忆的“频率”。林佑民负责协调各方,同时监控凤山地区的新异常现象。
第三天晚上,事情有了突破。
陈文彬在深度冥想中,感知到一种奇特的节奏——不是声音,而是某种脉冲,像是大地的心跳,缓慢而有力。他记录下这种节奏的间隔和强度变化,发现它符合某种数学序列:斐波那契数列。
“黄金比例,”高慧珊兴奋地说,“自然界中最常见的比例!植物生长、星系螺旋、飓风结构...都遵循这个比例。如果古菌网络也遵循这个比例,那么我们可以用对应频率的脉冲信号与它共振。”
他们连夜设计了一个简单装置:一个能产生特定频率电磁脉冲的发射器。频率基于斐波那契数列的数学关系,强度很弱,避免对环境和生物造成伤害。
第四天上午,他们带着装置来到榕树所在地。榕树看起来仍然“普通”,但周围的土壤中古菌浓度最高,是测试的理想地点。
高慧珊设置好装置,调整参数。“我设置了三种频率序列,基于你感知到的节奏变化。我们将分别测试,记录古菌的反应。”
第一次测试,频率序列A。装置发出低频脉冲,持续五分钟。监测仪器显示,古菌的生物电活动略有增强,但无规律。
第二次测试,频率序列b。这次,古菌反应更明显,土壤表面的荧光斑点亮度增加,但很快恢复原状。
第三次测试,频率序列c——基于陈文彬感知中最清晰的节奏模式。装置启动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首先是土壤。榕树周围的土地开始轻微震动,不是地震,而是像有什么东西在下面移动。接着,土壤表面浮现出细小的根须——不是榕树的根,而是新生的、纤细的白色根须,像是真菌菌丝,但更粗壮。
这些根须以装置为中心,向外辐射,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形网络。网络中的每条线都在微微脉动,像是传递着某种信号。
“它们在回应!”高慧珊记录着数据,“生物电活动增加了三百倍!而且出现了复杂的波形模式!”
更惊人的是榕树本身。在频率脉冲的影响下,树干表面开始浮现淡淡的光纹——不是之前那种幽灵般的荧光,而是柔和的金色纹路,像是树皮的天然纹理在发光。纹路逐渐延伸,覆盖整个树干,形成一幅复杂的图案。
林佑民后退一步:“这图案...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陈文彬凝视图案,突然明白:“是凤山的老地图!看,这是爱河,这是旧城墙,这是老街...”
果然,纹路构成的正是凤山地区的轮廓图,精确得令人吃惊。在地图的某些点上,有特别明亮的光点,正是他们调查过的异常现象发生地。
“它在展示它的网络,”陈文彬低声说,“展示它感知到的土地记忆节点。”
脉冲停止后,光纹逐渐消退,新生根须也缩回土壤中。但榕树看起来...不同了。不是恢复了灵性,而是多了一种存在感,像是沉睡的巨人稍微动了动眼皮。
“我们成功了!”高慧珊激动地拥抱陈文彬,“我们找到了与土地记忆网络沟通的方式!”
林佑民也兴奋地手舞足蹈:“这下可以写论文了!不对,可以写一系列论文!还可以出书!拍纪录片!我连标题都想好了——《与土地对话的男人》!”
但陈文彬却感到不安。成功来得太容易,而且他们可能无意中打开了一扇新的门,却不知道门后是什么。
他的担忧很快得到证实。
当天下午,凤山地区出现了新的异常现象——不是植物生长异常,而是更诡异的现象。有人报告说,在某些地点能听到“回声”:战场的呐喊、集会的口号、婚礼的欢笑、葬礼的哭泣。不是幻觉,多人同时听到相同的声音,持续几秒后消失。
更可怕的是,有居民开始做相同的梦——梦见自己变成植物,根须深入土地,感受着土地中的记忆:痛苦、欢乐、恐惧、希望。这些梦境如此真实,醒来后还能记得根须伸展的感觉。
“网络在扩展,”高慧珊分析,“不仅是影响植物,现在开始直接影响人类的感知。古菌可能通过土壤释放某种化学物质或电磁信号,影响附近人的大脑。”
林佑民查看报告:“受影响的人都在古菌浓度高的区域。如果网络继续扩展,可能整个凤山的人都会开始‘共享梦境’或听到‘土地回声’。”
陈文彬想起老阿嬷的警告:“树有树神,土地有土地公,这都是有道理的。”也许土地本身就有某种形式的意识,古菌网络只是它的神经系统。他们刚才的脉冲实验,可能无意中“唤醒”了这个系统。
当晚,陈文彬做了一个梦。不是普通的梦,而是极其清晰的、像是亲身经历的体验。
他是一棵树,一棵年轻的榕树,刚被种下不久。时间是清朝末年,凤山县城还很简陋,周围是农田和渔塭。他感受着阳光、雨水、土壤中的养分,感受着根系伸展的喜悦。
然后,他见证了第一个死亡。一个男人被绑在他身上鞭打,鲜血渗入树皮,痛苦渗入木质。他记住了这个人的脸、他的恐惧、他的冤屈。
岁月流逝,他见证更多:抗日志士的集会、日本警察的镇压、二二八的恐惧、经济发展的变迁...每一个重大事件,每一次强烈的情感,都被他的根系吸收,被土壤中的古菌记录,成为土地记忆的一部分。
他不是被动记录,而是在学习、在理解、在尝试...沟通。他通过根系网络影响其他植物,通过微生物释放化学信号,试图告诉人类:我在这里,我记得,我见证。
但很少有人听懂。直到陈文彬,第一个深入他内部的人类,第一个愿意倾听的人类。
梦境最后,一个声音说:“谢谢你听到我们。但小心,网络已经苏醒,不只是我们在网络中,还有...其他东西。”
陈文彬惊醒,浑身冷汗。窗外天还没亮,凌晨四点。他感到一种强烈的召唤,来自榕树的方向。
他知道自己必须去。有些答案,只有在那里才能找到。
悄悄起床,开车前往凤山。城市还在沉睡,街道空荡。到达榕树所在地时,刚好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榕树在夜色中沉默矗立,但陈文彬能感觉到不同——树周围的能量场活跃而复杂,像是许多声音在低语,许多记忆在流动。
他走到树下,将手放在树干上,闭上眼睛。
连接瞬间建立,但不是之前的痛苦洪流,而是清晰有序的信息流。他看到古菌网络的完整结构——一个覆盖整个凤山地区的地下网络,以榕树为中心节点,向外辐射无数分支。网络中有光点流动,像是数据包,每个光点都是一段记忆、一个情感、一个事件。
更令他震惊的是,网络中不仅有榕树吸收的记忆,还有别的——更古老、更原始的东西。像是土地本身的记忆:地质变迁、原始森林、早期人类活动...还有某种黑暗的、沉重的东西,深埋在地下深处,被古菌网络无意中触及。
“那是什么?”他在心中问。
网络的回应不是语言,而是影像:地壳深处,某种庞大的存在在沉睡。不是生物,不是灵体,而是...土地的痛苦本身。千百年来人类活动对土地的伤害:污染、挖掘、破坏...这些伤害积累成一种集体的“土地创伤”,像人类的心理创伤一样,储存在大地深处。
古菌网络触及了这个创伤层,像针刺入脓肿,开始释放其中的内容。
陈文彬明白了。他们唤醒的不只是榕树的记忆网络,还有土地本身的创伤记忆。那些异常现象、那些回声、那些共享梦境,都是创伤记忆的释放。
“如何治愈?”他问。
网络的回应是复杂的数学模式,像是方程式,又像是音乐乐谱。陈文彬努力理解,渐渐明白:治愈需要平衡。不仅要释放记忆,还要赋予新的、正面的记忆;不仅要承认创伤,还要创造疗愈。
黎明来临,第一缕阳光照在榕树上。陈文彬睁开眼睛,心中有了计划。
回到实验室,他将梦境和感知告诉高慧珊和林佑民。三人讨论后,制定了一个大胆的方案:既然古菌网络能传递信息,那么他们不仅可以“读取”土地记忆,还可以“写入”新的记忆——疗愈的记忆、美好的记忆、连接与理解的记忆。
“我们需要收集社区的正面故事,”陈文彬说,“家庭欢聚、邻里互助、文化传承、社区重生...这些正面情感和记忆,通过古菌网络传递,与创伤记忆平衡。”
高慧珊设计了一个更复杂的信号装置,能将情感记忆编码为特定的频率模式。“理论可行,但实际效果未知。而且我们需要社区的广泛参与。”
林佑民负责社区动员:“我可以组织活动,邀请居民分享故事。但我们需要一个象征性的仪式,让人们感受到参与的意义。”
他们决定在下一个满月之夜——距离现在还有三周——举行一场“土地疗愈仪式”。不是传统宗教仪式,而是一个结合科学、社区文化和灵性感知的集体活动。居民将分享正面故事,这些故事将被编码后通过装置输入古菌网络;同时,陈文彬将引导网络释放创伤记忆,并用正面记忆中和。
计划庞大而冒险,但别无选择。古菌网络已经苏醒,土地创伤正在释放,如果不加以引导,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当天下午,陈文彬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是洪师父。
他的声音苍老而嘶哑,完全不像之前那个自信的法师:“陈先生...我们需要谈谈。我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情...关于地下的东西。”
两人约定在市郊一家安静的茶馆见面。陈文彬独自前往,心中警惕。
洪师父看起来确实老了二十岁,头发全白,皮肤松弛,但最可怕的是他的眼睛——瞳孔确实有些异常,在光线下微微收缩,像猫科动物。他穿着一件普通的衬衫,不再做法师打扮。
“反噬很严重,”洪师父开门见山,“我试图控制不该控制的力量,结果被力量控制。那些阴兵...它们没有完全消散,一部分进入了我的...系统。”
他指了指自己的头:“我现在能听到它们,那些我试图炼化的灵魂。它们在痛苦,在愤怒,在寻找出口。”
陈文彬保持沉默,让他继续说。
“但我找你不是为了诉苦,”洪师父压低声音,“而是警告。那晚的仪式,你释放了榕树的灵魂,但你也激活了更深层的东西。土地之下,有古老的存在...不是灵体,不是鬼魂,而是土地本身的‘病痛’。千百年来人类的破坏、污染、战争、死亡...所有这些负面能量积累在地下,形成了‘地殇’。”
这个词让陈文彬心头一震。与他在网络中感知到的完全一致。
“古菌网络现在像针一样刺破了‘地殇’的外壳,”洪师父继续说,“负面能量正在泄漏。如果不加以控制,可能会引发更严重的现象:集体恐慌、暴力事件、甚至...土地的反击。”
“土地的反击?”
洪师父表情严肃:“土地不是死物。它有生命力,有某种形式的意识。当伤害积累到临界点,它会反击,就像身体对感染产生免疫反应。历史上的大地震、洪水、山崩...有些可能不只是自然现象。”
陈文彬思考着他的话:“你知道如何控制‘地殇’吗?”
“不知道完全的方法,”洪师父承认,“但我知道一部分。我的传承中有些古老记载,关于土地祭祀和地脉平衡。我可以提供这些知识,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让我参与疗愈过程,”洪师父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不是贪婪,而是...渴望救赎,“我需要做善事来平衡我的业力。否则那些阴兵会彻底吞噬我。”
陈文彬审视他良久,最终点头:“你可以加入,但必须完全透明,接受监督。而且你的方法必须经过科学验证和伦理审查。”
洪师父苦笑:“我现在这个样子,还能耍什么花样?我只想...活下去,以人的身份。”
离开茶馆时,陈文彬心情复杂。曾经的敌人可能成为盟友,世界真是奇妙。但他也警惕,洪师父的转变是否真诚,还是另有所图。
回到实验室,他将会面情况告知高慧珊和林佑民。两人都持怀疑态度,但同意在严格监督下让洪师父参与。
“至少他的知识可能有价值,”高慧珊说,“传统智慧有时包含现代科学尚未理解的洞见。”
林佑民则更直接:“如果他敢搞鬼,我就用文化局的规章烦死他。你是不知道,我们的行政流程有多复杂,保证让他后悔重生。”
接下来的两周,团队投入紧张准备。高慧珊优化信号装置;林佑民组织社区活动,收集了数百个正面故事;陈文彬练习引导网络,尝试更精确地感知和影响土地记忆;洪师父提供了传统土地祭祀的仪式框架,他们将其与现代科学结合,设计出独特的疗愈仪式。
与此同时,凤山的异常现象仍在继续,但有了新的变化。在正面故事收集活动密集的区域,植物异常现象减少,取而代之的是美丽的巧合:花朵排列成爱心形状;藤蔓生长出祝福文字;甚至有人报告,在压力大时,附近的植物会散发令人平静的香气。
“网络在回应,”高慧珊分析,“它不仅能接收负面记忆,也能接收正面输入。而且似乎有学习能力,会根据输入调整输出。”
满月之夜前三天,陈文彬再次梦见了榕树网络。这次,网络展示了一个令人震撼的景象:整个凤山地区的地下,光点在网络中流动,像是城市的神经系统。一些区域光点明亮稳定,对应社区活动活跃、正面故事多的区域;一些区域光点暗淡混乱,对应历史创伤深重的区域;还有一些区域,有黑暗的漩涡在形成,像是“地殇”的泄漏点。
网络传递了一个清晰的信息:满月之夜,能量最强,是疗愈的最佳时机,也是最危险的时机。如果成功,土地创伤将得到安抚;如果失败,创伤可能全面爆发。
陈文彬醒来,知道最后的考验即将到来。他们不仅是在拯救凤山,更是在探索人类与土地关系的新可能。
窗外,月亮已经接近圆满,静静地注视着这座有着两百年记忆的城市,和那些试图治愈土地创伤的人们。
而在地下深处,古菌网络静静脉动,等待着满月之夜的到来,等待着疗愈,或是...爆发。